七月七日乞巧节,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火辣辣的,许多人都汗流浃背,后领处皆沁出了水渍。
沈峤站在亭中一角,全身上下不见一丝汗意,一身月白镂银长袍,在阳光下泛着幽幽冷光,连他身上的气势也平添了几许锋锐。通身上下仿佛有寒气氤氲,沁人心田。美人之美,单单只是看着,就有股说不出的舒服感觉。
晏无师打发了弟子,走到沈峤面前,后者诧异的望向他:“六郎年纪小,晏宗主不再多陪陪吗?怎的这么快就过来了。”
晏无师肩宽腿长,他负手而立,往沈峤面前一站,正好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在与边沿梅交流感情,免得兄弟二人日后生分。”
沈峤一想也对,赞道:“还是晏宗主想的周全。”
此乃浣月宗家事,晏无师心中肯定有数。不过边沿梅事务繁忙,六郎恐怕要随七郎长居玄都观。
他便又问了一句:“晏宗主,可还有什么嘱托。”
晏无师笑道:“把他交给阿峤,我还有何不放心的。”
晏无师这张嘴,气人时是真气人,但说起甜言蜜语来也绝不含糊。
沈峤被人信任,当然高兴:“晏宗主放心,我会照顾好六郎的。”
瞧他心情不错,晏无师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古有昭君落雁,易水送别,阿峤今日合该抚琴一曲,为我践行。”
沈峤收起脸上的笑容,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昭君出塞,荆轲刺秦,这两人都有去无回,他不希望昭君的命运在千金公主身上重演,更不希望晏无师一去不返。沈峤不是信命之人,却会为了某些人而变得在意。
沈峤推脱道:“晏宗主这可是在为难我,手边无琴,贫道有心无力。”
他这话刚说完,就听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我那有一架筝,若能得沈道尊一曲,千金幸甚至哉。”
沈峤回头望去,便见千金公主眼含期盼,目光盈盈的看着他。自大兴善寺一别,千金公主便想再见沈峤一面。她比谁都明白自身处境,对光风霁月的沈掌教也不敢生出非分之想,只是沈峤谦谦君子,令人心生向往,她境遇艰难,不免心存寄托。她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心思,连对方送来的贺礼,她都单独收好,每次抚摸那个木盒,只觉得心中溢满甜蜜。
直到今日,她瞧见晏少师那宣示主权般的一挡,和沈峤看晏无师的眼神,也许沈峤自己都没发现,他身上有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只有在和晏无师相处时,这种感觉才会完全消失。
这个发现令她心中发苦,却又松了口气,有些事情,无法强求,无论将来怎样,今日能得沈道尊为她弹奏一曲,此生死而无憾。
晏无师眉毛一抬,打量了千金公主几眼,随即哼笑了一声:“阿峤啊阿峤,你以后出门还是带上幂笠吧,免得天天在外面招蜂引蝶,惹了一堆烂桃花,若哪天本座心情不快,可就别怪本座心狠手辣了。”
沈峤不明所以,却对这人的轻佻言语习以为常,无奈道:“晏宗主又在乱说。”
他怜惜千金公主的处境,这点愿望他自然会满足对方。:“殿下有此雅兴,贫道自然乐于奉陪。”
千金公主是今日主角,她的一举一动都有许多人在暗处关注,说是保护,也不乏监视的意味,万一她突然想不开逃婚,佗钵可汗失了面子,挥兵南下,周国元气大伤都是轻的,若被陈、齐两国趁虚而入,周国危在旦夕。
这时,已有机灵的内侍把古筝送来,放到亭内石桌上,公主陪嫁自非凡品,沈峤轻拨两下,赞一声:“好筝。”
随即便坐下来准备弹奏,此时四周早已没了谈话声,大家都静静望着凉亭,期待如沈峤这样的世外高人,能奏出何等乐声。
文人士大夫最爱风雅,心里想着,若是能听见一曲离别哀伤之音,百年之后又是一段佳话。
同行武者更想听到铿锵之声,公主和亲本就是一种妥协,他们心中憋屈,自然要发泄出来,最好能激出胸中战意,与敌人大战三百回合。
但这些都非沈峤心中所想。
按在弦上的手白皙、修长,宛若美玉,没有一点瑕疵,如同蝴蝶般,在琴上翩翩起舞,轻拢慢捻,抹挑勾摘。
筝的声音本就比琴更加清透多变,沈峤弹得这一曲,没有名字,只是他即兴而作。
在沈峤心中,公主的伤痛独属于她一人,怎好让外人指指点点,而且公主既然做出选择,想必早已接受一切,做好了准备,她好不容易生出勇气,决定坚强,他更不能越俎代庖将伤口翻出,代她祈人怜悯。
是以这首曲子不诉离愁,亦不是振奋气势之用,只有淡淡的祝福,无言的支持。
这样一首曲子,既不会让人嚎啕大哭,也不能让人疯狂发泄,只有一种淡淡的空明感,仿佛身心都受到了洗涤,头脑是从未有过的清明,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心中种种情绪,都化成了一抹从容无畏。
总会有一人希望你生活美好,也总会有一人愿意做你的依靠。
一曲终了满场寂静,无需言语,只看盘桓不去的鸟雀,和不停回味的众人,就知道这一曲有多么美妙。
过了良久,这无声的世界才渐渐有了生息,若说之前感觉空气里像是混了岩浆,炙热难耐,焦躁不安,那现在就像泡了个温泉,身心舒畅,神清气爽。
一棵树下,有两个人做年轻公子打扮,其中一人容貌之盛,似乎能照亮这片阴影,凤霄摇晃着手中折扇,期待它能换来一丝凉风,他问广陵散:“这就是你追寻的那道琴音吗?”
若真是这样,他倒能理解师兄为何如此痴迷。
广陵散目光望向亭中:“那一音,更绝。”
凤霄大摇其头,还咋了咋舌:“或许在我有生之年,能达到这种境界,但你肯定没戏。”
“你看看别人的师兄,再看看你,你这样,让我如何在去去面前抬起头来。”
广陵散收回视线,嗤了一声:“你起不起得来关我屁事,那崔不去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你能活着就该烧高香了。”
凤霄顿时炸了:“你不也被魔君压得死死的,五十步笑百步,你还记不记得,我会落到黑心肝手里,都是为了谁,师兄你好没良心。”
广陵散:“谁是你师兄,请叫我广大夫。”
他今日换了一身装扮,脑袋上少了那顶高高地乌帽,头发也梳理的规规整整,一身朱红色官服,任谁看,这都是一个正经八百的朝堂小吏。
凤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气就顺了,撇嘴道:“好丑。”
广陵散:“……”这师弟不能要了。
这边,师兄弟二人在互相伤害,那边,宇文六郎搂着边沿梅的脖子,在后者耳边悄声道:“我曾听过月琴名家,杜昀的演奏,不及沈师十之一二,今日七郎没来真是可惜,他最喜音律了。”
边沿梅是晏无师的大弟子,跟随后者时间最长,平时看着稳重,内里也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他见宇文宪眼巴巴地望着六郎,心思一动,也在六郎耳边低语,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一般。
“沈道尊脾气好,又是七郎的师尊,你和七郎去求他,他一定会弹给你听,若七郎能学到几分,你不就可以天天听了。”
六郎得了好主意,两眼亮晶晶,在边沿梅的脸上贴了贴:“师兄好厉害。”
他们说话声压得很低,但沈峤耳力极佳,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想着回山之后可以教七郎弹琴,忍不住会心一笑,若明月舒光,让人移不开眼睛。
看得千金公主不由一呆,痴痴地望着沈峤。忽觉手上一痛,原来是赵王看到女儿失态,狠攥了一下她的手腕。
赵王没有多劝,他相信女儿心中自有数,只道:“父王以后帮不了你,你要学会照顾自己,执着是苦,不执也是苦,你好自为之。”
千金公主苦笑:“女儿明白,我这样的人,本就不可能对谁全心全意,只是一点妄想罢了。”
吉时一到,千金公主拜别父亲,穿着大红嫁衣上了马车,随行队伍要开拔。晏无师却没急着走。
千金公主那点心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但在国家大义面前,谁会在意那点儿女情长,只有晏无师心中不快,却只能秋后算账。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先收一点利息。晏无师把沈峤拦在亭内,其余人等都默契退散。两人声明赫赫,不管他们是商谈要事,还是谈情说爱,都没人敢来打搅。
沈峤:“车队就要开拔了,晏宗主还有要事?”
晏无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柔道:“是有一件事,就不知阿峤能不能答应。”
沈峤想了想,道:“若是正事,在下义不容辞。”
晏无师在袖子里拿出一本书:“这个给你,你在陈国也许用得上。”
沈峤接过一看,复又抬头望向晏无师,磕巴了一下:“这……这是《合欢经》?”
合欢宗的大名谁人不知,而他们之所以会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他们宗内人人都会修习双修采补之法。
晏无师忽然上手捏了捏沈峤的小脸:“脸红什么,又不是要你去练。”
沈峤瞪了他一眼,拂开在脸上作乱的手:“谁脸红了,你怎么会有这个?”
“三宗同出一门,合欢宗会的,本座自然也会,只是这采补来的内力太过驳杂,本座看不上眼罢了。”晏无师不屑一笑,又道:“你在陈国若有难,就拿它去找张丽华。”
“陈主宠妃?”
张丽华的名字沈峤也听过,传闻陈叔宝深爱此女,对她千依百顺,造阁诗赞,就如高纬对冯小怜一般。
晏无师慢条斯理道:“冯小怜背后有合欢宗支持,张丽华却全靠自己一人,论其难缠,后者比前者更甚。玉生烟和她有过交易,你在陈国若遇柳敬言刁难,便让崔不去去找张丽华。”
沈峤不解:“为何是崔师弟?”
晏无师:“其一,你的心肠不够黑。谈判这种事,当然要交给牙尖嘴利,斤斤计较的崔不去。”
沈峤嘴角一抽:“崔师弟都被你给说成什么了?”
晏无师冷哼:“你对谁都是全心全意,自然看崔不去哪都好。”
沈峤不欲与他争辩:“那其二呢?”
晏无师:“当然是阿峤生得太好,会被那妖妃看上,本座怕你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沈峤无奈:“……晏宗主又在说笑。”
晏无师:“这就是正事,本座虽然不惧世间任何人,但天天被人觊觎心上人的滋味,可不好受。如今可不比前世,太多人发现你的好了,阿峤你在这么受欢迎下去,本座可真要吃醋了。”
见他越说越没谱,沈峤连忙截住话头:“晏宗主叮嘱的事,我一定照办。”
说着他还把《合欢经》放进袖中,示意自己听话。
晏无师:“阿峤可别偷看,你若要练,也该本座亲自来教。”
沈峤:“谁要学它,你不是说,采补的内力驳杂不纯吗?”
“采补和双修可不一样,阿峤嘴硬,等本座回来好好教你。”说完,他还在沈峤嘴上亲了一下:“这是阿峤欠我的利息。”
沈峤双眼圆睁,受惊不小,他以手捂嘴:“我何时欠你的了。”
“你方才为千金抚琴,还说不欠我的。”晏无师似在遗憾方才那个吻太过短暂,心灵蠢蠢欲动,想要继续。
“那是你先要听得,怎么能怪我,再说我也不是只谈给公主一人。”
沈峤怕晏无师还有动作,被吓得后退数步,忽然看见旁边有一个人,当时就不好了。
此人身高八尺,四肢短粗,唯有肚子比较圆,活像个土拨鼠,一看脸就更熟了,这不是宇文庆吗?怎么每次被轻薄,都能被他碰上,沈峤心中哀叹,他想起前世这人的误会,这下又说不清了。
宇文庆此时也瑟瑟发抖,全队人都整装待发,就差晏无师一人,他作为此行的外交主事,自然要来催一催,谁想到他刚挖过来,就看见魔君在偷亲道尊啊,他吓得没当场尖叫,就已经是他能经住事的表现了。
如今被魔君那要杀人的目光一瞪,宇文庆就像被踩住了尾巴,当时就僵住了。
晏无师:“你在这里做什么?”
宇文庆结结巴巴道:“晏……晏少师,该……该启程了。”
晏无师冷冷道:“滚。”
宇文庆惊慌失措,连滚带爬的离开了。
沈峤上前推了推晏无师。软言道:“别让他们久等了,我这边事情办好了就去找你。”
晏无师见好就收,柔声道:“都听阿峤的。”
待晏无师上了马车,边沿梅带着六郎过来,目送队伍远去。
当车队完全消失在眼前,沈峤才低声道:“保重。”
马车里的晏无师仿佛也听到了,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也道:“保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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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