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走到了潇湘馆门口。
宝玉道:“回去闷着没趣儿,我陪你再逛一圈吧。”
黛玉道:“去哪儿逛?”
宝玉笑道:“西南角不是有个水亭子吗?去那儿坐坐。”
黛玉道:“什么水亭子,人家叫滴翠亭。”
宝玉便携着黛玉,往滴翠亭方向而来。
路上,黛玉忍不住好奇道:“过去你常说,姐妹们和和气气的才教好,今儿怎么忽然分出大家小家了?”
宝玉便把方才和探春一节事告诉她。
他自嘲着评价道:“出门逛道的时候,看到一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想着三妹妹喜欢,买下来送给她,全然一片好心,谁知却被人这样糟蹋。”
“我是缺那几吊钱的人吗?还需要自家庶妹辛苦攒钱还给我?上次因她连着鞋一起送来,我并没留意到钱,只欣喜三妹妹为我做了一双鞋……”
“谁知我竟想岔了,什么血缘亲情,那鞋明摆着是跑腿费!所以次次都给,一次落了都不行。”
而且,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
比之方才三妹妹想要他帮忙买点东西,又是钱又是物的,比客人还客气,教他浑身犯别扭。
黛玉就让他舒服多了。
看到他戴着一个玉葫芦,喜欢,一句废话没有,直接要走。
他提银子、要好处,她待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至亲兄妹。
他瞧着身边的黛玉,心里感叹,一个人怎么可能将“动人”和“可爱”这两个词全集于一体呢。
可见女娲大神心也是偏的。
当初造人的时候,对林妹妹,她必用花用玉精心雕琢捏制,对于其他人,她只是蘸了蘸黄土,闲闲一鞭子甩了出来。
他想拥有这个女娲的亲女儿,也不知得修几世福运。
他不说话,黛玉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论理,他和探春的事,她不该随意评价的,但是,宝玉这个人,是被众人捧着哄着长大的。
身上有一股混世魔王的劲儿。
好起来的时候是真好,一旦违拗了他的心意,他能一点儿情分也不念,把人的心往泥地里踩。
探丫头一片好意,他不领情就算了,还要较真怄气,指不定方才说了多少伤探丫头脸面的话。
黛玉忍不住替探春分辨道:“你还好意思委屈?明明就是你把人想世俗了。”
宝玉本以为她会跟他站在一条战线,一起批判探春无情无义,没想到她竟转头攻击起他来。
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好笑道:“我怎么了?”
她要说不出道理,他这次可不会轻轻饶过她。
就让她给他做个绣着玉葫芦的扇袋,他挂在腰间。
她戴着玉葫芦,他戴着玉葫芦袋子,两人还是一对儿。
黛玉道:“府里那些下人婆子,你还不知道?就连你我这样得老太太偏爱的,他们都在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是探丫头。”
“以前她和你稍微亲近些,就有人说她巴结攀附你,要是她白拿了你的东西,岂不是坐实了那些人口中之言,你让她的脸面往哪儿放?”
“还有,你光想着兄妹之情,怎么不想想君子之交淡如水?”
宝玉确实没想到这一层,霎时,一抹冰冷电光石火间从他眼底掠过。
刺骨的寒意,让人心里直发毛。
但转眼就消失匿迹了,他脸上又挂上了笑容,转向黛玉,柔声道:“你说的对,我受教了。”
黛玉不放心,还欲再问,却已走到亭子处,两人并排坐在东面临水的窗边。
宝玉道:“冬天下雪,在这里直竿钓鱼不错。”
他说的是,柳宗元的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句。
黛玉会意,笑道:“那得穿蓑衣,戴斗笠,打扮成渔翁模样,方有意境。”
她说话时,文文静静的,眼睛向着水面。
宝玉往后偏了偏身子,不在她视线范围了,他趁机大胆的偷窥起她来。
她今儿头上斜插着一只宝蓝点翠的步摇,戴着一对小巧的珍珠贝耳环,身上是一件月白圆领绣花长裙,外头罩了件天蓝绿萼梅交领坎肩。
蓝绿二色,配着月白,清新淡雅,出尘不染。
因宝玉离的近,他鼻尖一抹馨香萦绕,眼底是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他心底的爱欲狂念奔涌而出。
想搂她!想亲她!还想紧紧搂着她亲!
那种迫切渴望亲近一个人,却必须强行忍着压抑着的滋味,着实难熬。
黛玉根本不知道身边人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她见他半日不说话,转过头,眸光清澈:“你在想什么?”
宝玉暗吸了一口气,连忙移开目光,没事人一样,道:“我在想,你搬进这园子住,高不高兴?”
黛玉点点头。
毕竟是皇家园林,里头一应风景美极了。
而且,她喜欢独处,如今有了自己单独的大院子,住的地方也比在西厢房清幽宁静,当然高兴。
只是,宝玉为什么这么问呢?莫非他在这园里过的不高兴?
不对啊,之前搬进来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那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好像确实有一阵子,他似有些待不住,一会儿进园,一会儿出园的,不知他闹哪样。
黛玉想了一回,道:“你想搬回绛芸轩吗?”
宝玉颔首,叹道:“你们也就罢了。我却不行,让我进园子住,是贵妃下的谕旨,怎么好搬呢。而且,你不住回西厢房,我搬去绛芸轩做什么。”
黛玉好笑道:“你真要和我焦孟不离了,那让你搬进潇湘馆,扮个守夜的婆子,你干不干?”
宝玉笑道:“当守夜的婆子不好,离你还是太远,不如我男扮女装,给你当贴身丫头,怎么样?”
黛玉道:“不怎么样,我才不会引狼入室呢。”
宝玉失笑道:“我虽不敢自比先贤名士,但自幼秉承君子之道,从未做过暗室欺心之事,怎么是狼了?你倒说说。”
“我不跟你扯这些。”
“你每次说不过我,就转移话题,不行,我今天非得给你个教训不可。”
说着,去拉黛玉的手。
黛玉不明白缘故,任他拉着,问道:“做什么?”
他拉她手,算什么教训。
宝玉把她手摊开,按住她的手指,笑道:“别动。
说着,拿起手中折扇,用扇柄轻轻在她手掌上打了一下,道:“好了。”
“去你的,”黛玉抽回自己手,推了他一把,好笑道:“还说是君子呢,行动都要占人便宜。”
他虽打的一点儿不痛,但这个打手板子的行为,很让人羞臊。
第一:她不是顽劣淘气的幼儿。
第二:礼法上,身体发肤,非常重要,只有父亲可以笞挞儿女,老师可以笞挞学生。
宝玉眼睛黑如点漆,含笑问:“我怎么占你便宜了?”
黛玉嗔道:“还说呢,你既不是我老师,也不是我父亲,凭什么打我手板子?”
宝玉煞有介事的点着头,道:“是啊,我既不是你老师,也不是你父亲,自然不能冒用你老师和父亲的身份打你,那太不敬了!”
“可是,我打都打了,总得补个名头,你说说,该给我补一个什么身份呢?”
黛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刚忘了,除了父亲和老师,还有一个男子身份可以戒罚她,就是未来夫君。
女子出嫁从夫,若在夫家犯了错,丈夫有权利适度动刑笞挞的。
霎时间,她从脸到脖子根儿红透了,指着贾宝玉,气愤道:“你又欺负我,我告诉舅舅去!”
转身就往亭外走,宝玉赶紧拦住,作揖陪笑道:“好妹妹,我一时失言,你千万别告诉去啊!”
黛玉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事后做出这么一副低三下四、后悔不迭的样子,也是装的!
只是让她消气翻篇而已,实际他心里根本不后悔,指不定多得意呢。
她虽然和他清清白白,但她的心灵已经被这该死的玷污了!而且是翻来覆去的玷污了好几次。
她根本不敢想,被他这样用言语欺负了后,自己以后怎么好意思嫁给别人?
这个人,真是坏!十恶不赦的坏!
自己实该狠下心肠,去告诉他父亲,让他好好涨涨一次教训。
不然,这贼子……下次还敢!
可是,可是……她对着他,狠不下心。
黛玉被宝玉轻轻打过的手掌心,竟觉得有些发麻,她不由攥住衣服下襟,眼圈一红,泪珠要掉不掉的,倔强的在眼里打着转。
“好妹妹,我错了!我真错了!”
宝玉见黛玉快被气哭了,才真后悔起来,他这会儿不敢去拉扯她,又是焦急又是心疼。
眼看认错赔礼、打躬作揖都没用,他把心一横,看了看四周,除了他和黛玉之外,再没别人。
宝玉咬牙道:“我真知道错了!你若不信,那我给你跪下!”
说着,一撂下袍,朝着黛玉,真要单膝下跪。
黛玉吓了一跳,立即喝道:“你给我站着!”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才不要他这样辱践自己呢。
宝玉只得听从,垂着手站在一旁,苦笑道:“好妹妹,我知道我有个毛病,每次你稍微给点好脸色,我就忍不住,干出一些没头没脑的糊涂事来。”
“但我不是有心要气你,欺负你,让你难堪,而是,而是……”
宝玉闭了口,他那些心事,也是不能说的。
有时候,他真的羡慕极了那些**里的人物。
他们轻飘飘一句“小生仰慕小姐久矣”,他怕是鼓足毕生勇气,也不敢对心上人吐露。
他坏了礼法,纵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可他怕的是,话一说出口,就如泼出去的水,林妹妹是正经清白女子,大家闺秀,千金小姐。
她会怎么看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认为他荒唐无耻,畜生不如,勾引着她往下.流走?
即便她不这么想,脸面上也过不去。
到时候,他恐怕再也见不着她了。
他拙劣的掩饰着,又拙劣的试探着,几次下来,他的心事,很快就被林妹妹发现了。
她没有生气,但也没有回应他,只是淡淡的用一两句话把话题岔过去了。
其实,以往在老太太上院住着,他没那么急迫的。
但自从搬进这该死的园子,他只高兴了一阵,很快,许多事情不对味起来。
薛宝钗日日都来找他,一坐就是大半天。
反而他去林妹妹处,只要稍坐一时,袭人她们就寻过来,不是这个事要问他,就是那个事需要他亲去处理,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想和林妹妹一起搬出去,但他身上有贵妃谕旨,他想设个法儿把宝钗撵出去,但贵妃也点了名让宝钗搬进来。
他觉得自己被困在这园子里了。
他跟老太太提过这事,希望她进宫跟贵妃说说,老太太答应了,也进了宫,但却没有下文。
他就知道,搬出去的事是不成了。
既然搬不走,他就躲出园子,薛宝钗总不能到外头追他。
可躲出去后,连着林妹妹也见不到了。
他硬生生在外头闲逛了几天,实在忍不住,借茗烟给他搜罗了一堆**的台阶,还是回来了。
结果薛家昨儿又生一桩事,敢借着他父亲的名头把他骗出去喝酒了。
他们就不怕传到父亲耳朵里?
他们确实不怕,证明就是宴席上那起清客。
而今父亲也变节了,从警告他不许和薛家过多来往,变得连自己的名头被薛家盗用都装聋作哑。
父亲、母亲、宫里的贵妃姐姐、身边的丫头、外面的小厮……
父亲是忌惮王家势力,母亲是利用薛家对抗木石,贵妃是要借助王家支持,袭人她们是为了日后争荣夸耀,而茗烟则是为了钱财小利……
各人出发原因不同,但最终结果却出奇一致。
他们纷纷被笼络住,一个个全倒戈朝向了薛家。
所以,他现在等不及,也没法等了,他迫切的需要一颗定心丸吃。
只要林妹妹应了他,两人把话说开,也好一起着手准备反击。
这该死的礼法制度,没框住厚脸皮的薛家人,框住了自尊自重的林妹妹。
想到这里,贾宝玉忽然又发现几分不对。
往常他和黛玉只要多待一会儿,必有人来打搅的,但今儿奇怪,他从一大早到现在,都快晌午了,他一直和黛玉腻在一起说话,也没见有人过来。
要说府里这两天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有一件:林姑妈昨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