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听到探春说,她又攒下了十几吊钱,让他帮她搜罗些新奇物件,再给他做双新鞋……
宝玉听着,心里便冷了。
他和三妹妹终究隔上了一层。
如果她真心把他当亲哥哥待,他出门帮她搜罗些新奇物件,她就该理所应当受着。
怎么又是给钱,又是做鞋的。
一次做鞋就罢了,怎么次次要用做鞋回馈呢?
她从不给贾环做鞋,提起贾环,骂的又凶又急,因为亲人之间,不需要这些虚客套的。
而且,这次给他做鞋,到底是为了私人感情?还是在听到他被老爷叫出去后,想要帮二房那边描补?
大概都有吧,他分不清。
探春说要新奇物件,宝玉便笑道:“那些物件不值什么,拿几吊钱给小厮们,管拉几大车回来。”
探春说要给他做鞋,宝玉便笑道:“我想到一个笑话,上次老爷看到你做的鞋,骂我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幸而我撒谎说是舅母给的,才罢了。”
又补充了一句:“袭人常在我跟前说,赵姨娘在那边又气又抱怨,你只做鞋给我,不做鞋给环儿。”
他一瞬间起了冷眼看是非的念头,只觉越热闹越好,便顺便替袭人在探春跟前记了一笔挑唆的罪。
探春直气的分辩,自己爱给谁做给谁做。
宝玉并不介意为她们的母女感情添点龌龊,笑道:“她心里由不得这样想你。”
你对我好,是一心为她,她却觉得你胳膊肘往外拐,雀儿捡着旺处飞。
探春果然气的不轻,道:“随她想去吧,她越这样想,我越发只认老爷太太两个人,兄弟姐妹也一样,谁和我好,我和谁好,偏的,庶的,我一概不认。”
宝玉又觉得没意思起来,探春不亲他,他也没必要逼她摆明立场,和生母翻脸。
人生在不同位置上,本来就各有各的难。
他改了口风,好言劝慰了探春几句,待探春去了,他一个人站在石榴树下,看着落了一地的石榴花。
石榴是瑞花,象征着多子多福,但多子多福真的好吗?
他生在这个大家族里,越长越大,血缘亲情却越来越淡薄。
老爷防备着他,太太控制着他。
几个兄弟姐妹呢,亦没有一个纯粹。
跟着王家走的贵妃姐姐,把他当菩萨一样供着的三妹妹,盼着他倒霉遭殃的庶弟环儿,以及……
外四路的凤姐姐。
他真纳了闷,大家都认为是他有通灵玉,救了两人。
凤姐姐到底怎么想的,偏认为此次被魇,是因为他有通灵宝玉,才连累了她。
想到王熙凤,贾宝玉便不为亲情淡薄伤感了,反因为王熙凤不识诗书,觉得此事有几分好笑。
他逗留了没多久,就往稻香村而来了。
等到了地方,环视一圈,大家都在,唯独不见黛玉。
宝玉行了礼坐下,接过碗盘羹匙来,状似无意的问道:“怎么不见林妹妹?”
探春道:“她喝了一碗青梅汤,说胃里泛酸,要回去躺着,就回去了。”
宝玉光听着就知道事情不妙。
这青梅汤甜滋滋,冰凉凉的,哪里酸了?
她分明心里不痛快,又开始想方设法避开他。
他连着几口喝完汤,找了个理由,赶紧出来寻了。
这么大的园子,要寻起一个人,实在不容易,他往四周看了一圈,想着黛玉会去的地方,不假思索就往之前埋花的地方去了。
他尚未过山坡,果然已经看见黛玉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两手握拳放在胸口,朝向犄角的花冢,似乎咕咕唧唧念着什么。
听不清,但看那样子,很像道士做法时,嘴里念口诀。
他心里好笑,暗忖,她该不会在念口诀咒他吧?
他便放轻了脚步,借着树木山石掩映,悄悄靠近,到了跟前,听她念着自己写的一首诗。
里头反反复复出现几个词:“今日……明年……”
宝玉听后,大叹了一口气。
黛玉听到叹气,抬头看见是他,登时眼圈红了,脸上带着恼色,当没看见似的,转头就走。
宝玉知道,她这是准备回潇湘馆。
去潇湘馆的路没有人比他更熟,她走的那条是柳堤大路,他知道一条距离更近的山石间的小道。
于是,宝玉抄着小道走,走了没多久,两条路汇在一处。
黛玉走着走着,乍然看到宝玉出现在她前头,像一块挡路石一样,慢悠悠的在那里闲晃。
黛玉想着绕一条路走,可凭什么自己为了避开他,就得绕远道!
还是目不斜视的绕过这个人为佳。
她也确实绕过去了,谁知没走两步,后头宝玉唤道:“林姑娘,你且站着,知道你不愿意理我,我只说一句话,咱们从此撂开手。”
黛玉一听,他竟生疏的呼起自己姑娘来了,还说只有一句话,那她倒想听听,他贾宝玉能诌出什么屁话来。
她顿住步子,也不看他,只道:“请说。”
贾宝玉嘻嘻笑道:“说两句话,你听不听呢?”
黛玉听了,立刻抽身就走。
宝玉在后头追着,忍不住气道:“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并不知道,他这一句话,正对了黛玉的心事。
她常不自觉的想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时,她又忍不住刹住步子。
暗忖,他这么说,想必是后悔当初遇见她了?
他认为,她若不来贾府就好了,对不对?
黛玉由不得问道:“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
宝玉便将两个人种种往事尽说了一遍,忍不住诉苦道:“你生我气就罢了,我也知道我不好,你骂我几句,打我几下都行,嗔我下次改过就是了,为什么总是不理我?让我丢魂失魄,心惊胆寒的。”
他说着,心里一万分的委屈难过被勾了起来,红着眼圈,强忍着看向林黛玉。
黛玉被他一瞅,立即垂下眸子,默默不语。
宝玉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了半晌,叹道:“我实在猜不出我到底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早上还好好的,一转眼闹成了这个局面,你不说明了缘故,我就是死了也不得托生。”
黛玉咬了咬下唇,瞅着他,问道:“昨晚宝姐姐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宝玉点点头,继续等她往下说。
他不觉得黛玉会为宝钗来看他而生气,宝钗的腿长在她身上,她要来,他也不能撵走她。
黛玉抿住唇,半晌,质问道:“早上的时候,你什么都跟我说了,为什么就是不提,宝姐姐昨晚来看你的事?”
宝玉哑然。
他当然不能说。他好端端的,忽然提起宝钗晚上看他,她以为他是故意的,生了气怎么办?
但黛玉因此事生气,似乎也有理由。
他和她两小无猜的长大,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从幼时起就无话不谈。
如今瞒着宝钗的事,她八成以为他变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他比窦娥还要冤!
宝玉知道黛玉还等着他的回答呢,叹了口气,道:“我的心事,不知怎么才能跟你说明白。”
“我们家虽是大家族,但里头却套着许多个小家,我心里,自然也有一个小家的。”
“小家里头,一共就四个亲人,老太太、老爷、太太,和妹妹你,再没第五个了。”
“妹妹若不信,我今儿便起个誓!”
她在他心里,是至亲之人,亦是至爱之人。
她可以拒绝他的爱情,但不能否定他们的亲情。
两个人虽不是同姓同出,但一起长大。
他替着老太太姑父姑妈,负责她坐卧起居,日日关心她的饮食睡眠,手把手的照料她。
实质上,他就是她的亲哥。
只是这个亲哥,一直都心思不纯……
总之,别说外四路的亲戚宝姐姐了,就是贵妃姐姐,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环儿他们。
在他心里,都只是一个亲人的位置。
至亲和亲人,是不同的。
他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疏远她呢?
黛玉听了,忙掩住他的口,道:“你说什么,我信就是了,不用起誓。”
宝玉两手攥住她的手,不让她抽回去,道:“你心里那个小家,又有几个亲人?又分别是谁呢?”
黛玉道:“你猜。”
宝玉低头看着她,悄悄道:“也是四个人,对不对?”
黛玉点了点头,小小的“嗯”了一声。
宝玉立即道:“老太太、姑父、姑母自不必说,那第四个人,是我,对不对?”
黛玉红了脸道:“你既知道,何必多问呢。”
她是宝玉的至亲,宝玉当然也是她的至亲。
黛玉稍微一用力,抽回了手,想了想,绷着脸道:“你别想借着这层关系,就胡作非为。”
他俩亲归亲,但和感情的事无关。
一码归一码,她分的可清呢。
宝玉得她一句亲密话,心上百花齐放,只觉得脚踩在云朵上,浑身轻飘飘的,高兴得恨不能飞起来。
那种甜蜜劲儿无法言表,也无法倾诉,但黛玉却能看出来,他咧开嘴角,眼角眉梢都写着得意。
黛玉哼道:“你乐什么。”
她只是承认了他至亲的位置。
宝玉笑道:“看到妹妹就高兴,比打下半壁江山还高兴。”
两人俱已经把宝钗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一、原著中,芒种节,宝玉怼探春。
探春:“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再帮我出去挑些东西。”(虽然你被魇害了,但咱俩兄妹还是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宝玉:“不值什么,拿几吊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两车来。”(不好!你把我当哥,还攒钱给我,我缺那点钱吗?)
探春:“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双还加工。”(提钱太生分,那我给你做鞋。)
宝玉:“我上回穿着你做的鞋遇到老爷,被骂虚耗人力,作践绫罗,赵姨娘还在屋里抱怨。”(就是穿了你的鞋,给我惹了一堆麻烦,赵姨娘才气的要害我。)
探春:“抱怨什么?我爱做鞋给谁穿,就给谁穿,这是我的事。”(她是她,我是我,你别把我和她看成一起的。)
宝玉:“你不知道,赵姨娘心里自然会有这个想头。”(你俩不是一起的,但血缘就是亲母女。)
二、宝玉和黛玉的关系,先是至亲,再是至爱。
[1]宝玉心里的至亲,最后只剩下黛玉一个。
起先,兄弟姐妹都是一体;
然后,赵姨娘一房害他,贾环没了,探春远了;
然后,元春封妃,诅咒贾母去死,元春没了;
然后,金钏跳井,王夫人这个亲娘没了;
然后,贾政打去了他半条命,亲爹没了;
再后来,贾母薨逝,就只有黛玉了,黛玉再一没,这个世上,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没有了。
不出家干嘛?
[2]黛玉对宝玉,也一样,先是至亲,再是至爱。
来了贾府之后,保护黛玉的两个人,只有贾母和宝玉,但是贾母孙男娣女很多,不会把所有的爱分给她,从头到尾,只有宝玉一个人围着她转。
她饿了冷了,宝玉一眼就发现,她病了难受了,宝玉着急的饭都吃不下,她睡得好不好,宝玉最关心,她每天都哭,宝玉每天都劝,别人欺负她,宝玉帮她出气……
日复一日,足足有十多年功夫,这是至亲,才能做到的程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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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