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才

远远看到粮仓大门开着,里头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衣之人,形容可怖,呆呆立在那边,却不像是恶鬼。

“怀安哥哥!怀安哥哥!!”孙惜惜喊道,“你找到了?!告诉我,你找到了是不是??”

那名叫做怀安的鬼愣愣地,“额”了一声。

看见是宋清淮,升滢与扶央两名弟子规规矩矩地立在一侧,喊了声“上仙。”

他点点头,问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升滢道:“回上仙,我们已经找到了,张府内夜夜啼哭的便是这位男子,其死相与先前三名死者相同,由于断了口舌不能说话,他指示我们去粮窖下寻找他尸身,找到后他就开始哭泣,再之后听见女子叫声,他便呆住了,再也不说话。上仙,这……”

他突然看见孙惜惜上前几步,似乎想要拉住那位叫做怀安的男子,但他是鬼魂,怎么可能触碰到呢?孙惜惜却像是极为诧异的样子,她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说道:“怀安哥哥,你要走了吗?”

那名男子“额额”两声,摇头、又点头,这回能够轻易看出来,他并不是指着粮窖。

孙惜惜泪水不知何时淌满了脸庞。她脸上明明写着满满的痛,却强撑着笑了:“好吧,好吧,既然如此,那我祝你早入轮回。

……盛怀安啊盛怀安,下辈子不要那么苦了。”

男子茫然地睁着两颗突出的眼睛,似乎看不懂面前的人为何看着自己伤心,又为何流泪。

孙惜惜见他傻傻的,竟“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我都忘了,你早不认识我了。那算了,你就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说到这,她已经继续不下去了。

她侧头擦着泪水,却越擦越汹涌。

这名男子姓盛,字怀安,家住宜州下属亭旁乡,年少乡试,中了举人,一时间声名大噪,少年天才好儿郎,彼时意气风发少年郎,提亲的门槛几乎被踩烂。可好景不长,第二年的春闱,盛怀安落了榜,但他并没有因此自甘堕落,反而愈加发愤图强。

不曾想三年后,竟连乡试也没有中。于是第六年,第九年…眼看盛怀安三十而立,母亲劝他,“怀安,命里无时莫强求,或许咱们啊,就没有当官的命。”

于是秀才脱下长袍,换上布衣,开始下田种地。孙家住盛家隔壁,当初盛怀安十三岁中举,他家刚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做孙惜惜,那时候她家里就告诉她,“嫁郎当嫁盛怀安。”

因此孙惜惜从小就会念,“嫁郎当嫁盛怀安”。她三岁,走路蹒跚时,就会跑去盛家,要盛怀安抱,满口念着这句话,盛怀安羞臊,咬紧牙关道:“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那时候孙惜惜十岁,盛怀安连着落榜三次,当年有多声名鹊起,如今就有多扫地,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依旧一心只读圣贤书。孙家有颗枣树,树枝繁茂,长到盛家的院子里。这时候,孙惜惜爹娘已经不再说那句话了,甚至逼着孙惜惜也不准念,也不许她去盛家。那么她就借着摘枣子的名义,爬到树梢上,偷偷看盛怀安有没有坐在窗前念书。有时候他也会站在枣树下,抬头看,不知道在看什么。

孙惜惜悄悄问他:“怀安哥哥,你在看什么?”

盛怀安说:“小孩子不懂,别爬那么高,小心掉下来。”

其实他想的是,人生便是如此,一朝可为龙凤,一朝便成鼠蚁。抬头一看,发现从前那个芝麻点大的小孩都长这么大了,才知道,时间竟已过了那么久。而他不过,仅仅考了三场乡试而已。

孙惜惜及笄那年,孙家开始给她谈亲事。她模样生得好,求亲的人也是踏破门槛,孙惜惜心想:“不是说嫁郎当嫁盛怀安吗?怎么又要我嫁别人?”她不肯,来了人也不见,逼急了就绝食闹自杀,孙家就这么一个孩子,也无法,就一直拖到十九岁这年。

那日,盛怀安去宜州城内卖粮食,他挑了满满一扁担的稻谷,孙惜惜站在门口,亲眼看着他步行去的,宜州城距离亭旁乡二十里地,走过去还不得磨出满脚水泡?可盛家穷,父亲死的早,家里还有一个母亲拖着病体,他家买不起牛车,可以去借,可由于盛怀安乡试的事,名声也不好,没有人愿意借给他。他只得用秀才的肩膀,挑起满满一扁担的粮食。

那日之后,孙惜惜便再也没见过盛怀安。她想:难不成是因为他相貌好,因此被城里的姑娘家看上了?这样也好,在城里过好日子总比在家种地强。

可不知怎么地,又觉得奇怪,倘若盛怀安入赘了城里人家,依他的个性,一定也会来接母亲去那边享福,可这么多天,也没见隔壁阿娘的动静。

她越想越不对,便偷偷溜去阿娘家,家里也没声音,推开门一看,满屋子的腐臭味!阿娘已病死在榻,尸体都烂了。

孙惜惜惶然间想到:盛怀安大概并不是去过什么好日子,兴许是出意外了。

她不顾家中父母劝阻,独身去城里打听。可没人认识,宜州城那么大!竟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十三岁便中了乡试的少年天才!

最后是散了些钱财给一群小叫花子,他们对盛怀安有印象。因为有一个穿着布衣短褂的卖粮人,身子不行,就连见多识广的小叫花子也没见过这么虚弱的农人,走两步要停三步,真是有趣。

他们跟着他笑了很久,最后看见他走进城西张府,再也没有出来过。

小叫花子说张癞子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手底下冤魂无数,说他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生了对斗鸡眼,便叫人把他眼珠子都挖了,还说这样看起来舒服多了。

孙惜惜知道,盛怀安一定是出意外了。

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盛怀安是她谁啊?不过为了一句“嫁郎当嫁盛怀安”,她就要给他守寡,还是报仇吗?太荒唐了,她想,等她回了家里,就让爹娘给她介绍一门亲事,嫁人了就会好的,嫁人了就把盛怀安忘掉。

孙惜惜走在回乡的路上,她揪着心脏,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哭得那样凄惨,可她明明都这样了,老天却还不放过她。就在这时候,她碰上了出远门回来的张绅,把孙惜惜掳回了府中。

任凭他如何哀求、打骂,他也不肯放过她。孙惜惜没了清白,也不想活了,连日在府中寻死觅活,多次自杀未遂,像是老天硬要吊着她命。一直到被掳来张府的第十天,她得知了,那个掳她回来的人,名叫张绅,外号叫做张癞子。

孙惜惜有多恨,她有多恨如今想来自己也说不清了。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求过死。平心而论,张绅对她没话说,有求必应,有应必得,他送了她很多很多金银首饰,这辈子也没享受过的荣华富贵,张绅全都给她。她用张绅的钱给爹娘在城里安置了房子,给隔壁阿娘造了新坟,用张绅的钱请了道士,生生将盛怀安的鬼魂从野地里拉了回来。

孙惜惜见到盛怀安的时候简直要崩溃了,他那么好看,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就连下完地都会马上用水冲洗净泥垢的人,怎么变得那么脏,那么脏。

道士说他生前遭遇了虐待,因此满脸都是干涸的暗红色,是沾满了尘土的血痂和泥印子。他被人抠过眼珠、被人撕裂了口鼻、被生生剪断了舌头,血流的浑身都是。他们为了挟制住他,折断了他的胳膊,将他扭曲的双臂反剪在身后,因此盛怀安的手上青青紫紫一大片。

她只感觉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炸得一片白茫茫,忘记了哭也忘记了恨。她歇斯底里地把张绅赶了出去,任凭张绅在门口怎么敲门,怎么请求,她都不为所动,她咬着手帕,浑身颤抖,唯恐自己放声大哭出来。

那日盛怀安在粮仓卸货,明珠姨娘则在另一头府中大闹,她说自己掉了一只价值连城的簪子,怀疑是府中丫鬟小翠偷的。

小翠自觉冤枉,抵死不认。小翠在府中有个相好,正是负责粮仓的守卫王监。见小翠有难,他当即眼珠一转,打起了正在卸粮的盛怀安主意。

簪子绝对不是盛怀安偷的,可却在盛怀安身上找到了。

明珠姨娘当然知道不是盛怀安偷的的,小翠也知道,可如若不是盛怀安偷的,那就是王监偷的。守卫生性风流,相好自然不止小翠一个,早已在背地里和明珠姨娘珠胎暗结。

莫须有的事情,盛怀安自然不会认。他不认,那么这事传到张员外那里,他们三人都有麻烦。王监和明珠姨娘对视一眼,得到她默许,他将盛怀安拉出院子,逼他招认。

哪怕再虚弱,盛怀安也是一名成年男子,他拼命挣扎,险些逃脱了。王监直接动手卸了他两条胳膊,小翠在前面抠他眼珠子,边抠边问:“你认不认?你认不认?”

盛怀安不认,他是书生,自有其傲骨。这时张绅回府,见此情景,小翠和王监惶惶然退到一旁,张绅却说:“废物! 连张嘴都撬不开,别把地弄脏了。”他似乎心情不错,又道,“不要闹出人命,出麻烦了唯你们是问。”

两人得了张员外的允许,当即兽性大发。两人将盛怀安拉去粮仓,为了逼盛怀安认领罪名,他们对他进行了一番非人的虐待。小翠更是扬言:“你若再不承认,我就剪去你口舌,看你承不承认!”盛怀安说:“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认!”

他还嘴硬,都这样了还嘴硬!守卫恨极了,仓库中正好有把大剪子,是用来剪装粮食的麻布袋的。

他把盛怀安压在地上,整个人坐在他背上,用力掰开他的嘴巴,盛怀安挣扎的时候还咬伤了他。小翠拿着剪子很害怕,手抖得厉害,她说:“我们真的要这样吗?”守卫说:“话是你自己说的,快一点,他牙齿太厉害了,都把我咬出血了!”

小翠闭上眼睛,一狠心,那条殷红色的东西就掉了一截在地上,血哗啦啦地流得到处都是。

盛怀安的血不停地从嘴里流出来,把地都染红了一大片,满地的血,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从一个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

无冤无仇,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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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倒南墙就回头
连载中呕吐的折耳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