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扶镜

“小云是手术室的常客了,之前几乎天天泡在手术室里,跟骆主任一起。”云依斐还来不及回答,陶醇就滔滔不绝地回答了起来。

“嗯。”云依斐点头,她双眼聚焦在显示屏上,没等席承宇说话,便将镜头向前推进了一些。

她的动作像是印证了陶醇的话,充分地显示出了在手术的专业性和熟练度。席承宇的内心已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坦过了。

扶镜子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其实不然。每一个外科医生在成为可以独立手术的主刀医生前,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承担扶镜手的职位。

扶镜手需要将手术视野暴露在镜子中央,同时远近适宜,角度合适,确保镜头清晰,不仅如此,还需要跟着主刀医生的思路改变视野。因此,除了熟悉解剖知识,扶镜手还需要对手术过程有一个大致的了解。至少不能发生主刀医生想找肝叶,镜子里却是胆囊的情况。

席承宇做手术的时候不太爱闲聊,除了必要时开口说几句话,大多时候都很沉默。

但今天手术一助是杨主任。杨主任年近花甲,正是爱唠嗑的年纪。

“小姑娘今年规培第几年了啊?”

“马上就要第三年了。”

“你导师是骆云?”

“嗯。”

“骆云很难考吧?”

“还行吧。”

席承宇闻言视线从显示屏上移到了她的身上,无影灯下,她的目光炯炯,专注地注视着显示屏,浓密的睫毛纤长,像是蝴蝶的翅膀轻轻煽动着。她说这话时带着一股云淡风轻,没有过分的炫耀与得意,就好像事实本该如此。

“听说你那年竞争很激烈。”杨主任接着说。

云依斐向左侧歪了歪头,“好像是,大概是二十五选一吧。”说罢,她将镜头推向深处,显示屏正中央恰好定格在右侧输尿管上。

又是一次。

席承宇的心底升起一阵满足,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如此契合他的心理完成一场手术了。陈最扶镜子时,他总是需要告诉他“往左一点”,“向右一点”,“再前面一点”,“退回来一些”,有时候他甚至还要帮助他调转镜头。

而云依斐则完全不同,她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移动镜头,将恰当的手术视野呈现在他的面前。

她就好像是第二个自己。

他的一些习惯和强迫症被她不自知的举动熨贴地没有一丝褶皱,全身的血管荡漾着舒爽,头皮感受到一阵酥麻。

他的眉眼已经完全柔软下来,上扬的嘴角被口罩遮盖,轻笑声透过口罩显得更加低沉,他不紧不慢地剥离着被筋膜纤维包裹的输尿管,摄像头就在一旁如影随形。

“那小姑娘你相当厉害了啊。”若不是双手都被占用,杨主任甚至想给她竖起两个大拇指。

“杨主任你不知道吧,”陶醇坐在凳子上转过身来,“骆主任之前就夸她,当主刀就差一张证了。”

两人接连的夸奖让云依斐有些害羞,耳尖隐隐透出粉色。

偏偏杨主任还在继续,他说:“难怪扶镜子这么专业,是吧,达芬奇?”

“哈哈哈。”

云依斐不太习惯陌生人的夸奖,可一旦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之后,她便坦然了许多,尴尬与无所适从被“有难同当”的愉悦感取代,她倏地轻笑出声,转头望向被调侃的主人公。

她的笑声被陶醇覆盖,席承宇却能清晰地捕捉。他低下头来,带着笑意的明媚眼神毫不设防地闯入他的双眸,他顿了一下,眼神移向显示屏,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说:“是很舒服。”

与此同时,干脆利落地切断了输尿管。

云依斐没有想到,自己的“嘲笑”会被他听见,她连忙移开目光,可听到他的附和时却不由自主地挂上了笑容,眉眼弯弯,耳尖依然染着一层薄薄的粉色。

她跟着席承宇越过一片红色蜿蜒的肠管,向上移了一些,左侧输尿管在乙状结肠下面。席承宇动作轻柔地拨开肠管,云依斐借此向前推动镜头,显示器上目标暴露在视野中央。

病灶已经累及左侧输尿管,输尿管很粗,黏连的情况有些严重,随着镜头向前推进,席承宇面不改色,一点一点操纵着弯钳将输尿管分离出来。

手术视野短时间内不用变动,云依斐的双眼便在关注进度与偷看席承宇之间徘徊,她不敢大幅转头,每次都是微微扬头,然后用余光偷瞄。

席承宇早就发觉了,在又一次眼神移到他的身上时,他瞥向她,轻声询问:“怎么了?”

“咳咳……”云依斐欲盖弥彰地快速收回眼神,摇了摇头。不久之后又一次转过头去,“席老师,你叫达芬奇是因为手术做得好还是……画画好?”

“达芬奇”本人回复:“你觉得呢?”

“手术做得好!”云依斐没有丝毫犹豫,“席老师的手术很漂亮,和席老师一起做手术很舒服。”

舒服,是云依斐对一场手术的最高评价。很多手术,即便别扭也能顺利地完成全程,可是若有若无的不自在总归会影响心情。

她和很多老师一起搭过手术,除了骆主任,席承宇是第二个能让她感受到舒服的主刀医生。不论是分离血管还是从一堆腹膜肌肉中将输尿管剥离出来,他手下的动作不紧不慢,但每一步都干脆利落,操作称得上赏心悦目。

席承宇抽出弯钳,架上钛夹,在镜头的追随下,夹在输尿管上,电刀将输尿管分离,他眉头一松,眉梢上扬,“谢谢夸奖,和你做手术我也很开心。”

“那下次席老师有手术还可以叫我,不是腹腔镜也行。”

“好。”

两根输尿管已经夹闭剪断,手术在轻松的氛围下有条不紊的进行,切开精囊,分离前列腺,每一步都在几近严苛的操作下进行。越是到后面,云依斐对席承宇越是敬佩。随着时间流逝,体力的下降,有些医生会变得浮躁,因此操作会越来越激进,虽说专业素养让他们不至于犯致命的错误,但对于她个人来说,参与感与体验感都会下降。

不像席承宇,一直很平稳,有着他自己的节奏。

而云依斐不知道,她的表现也让他刮目相看。扶镜其实很考验臂力,一般的人,尤其是女生,到最后都会因为手臂酸痛而导致扶镜不稳,镜头摇晃,云依斐看着纤瘦,可手臂却很稳,显示器上的画面清晰,没有丝毫的晃动。

席承宇对她的表现越来越满意,连同灵魂都在叫嚣着舒坦,四肢百骸都浸润着充足,手下的动作与此也越来越轻松。

即便如此,因为手术比较复杂,结束也近六点了。

走出封闭的手术室,长廊的一侧映照着晚霞的倒影,大片的云彩被染成粉色,和灰蓝色的天空交融,云气轻盈缭绕,托举着天宇。

两道影子在长廊前行,一长一短,朦胧地依偎在一起。

云依斐背着手,脚尖点地,带着一些雀跃,翘起来的发尾也跟着上下起伏。戴了手术帽之后,本就不太听话的刘海彻底分开,完全失去了挽救的余地,云依斐用两个草莓发夹将刘海夹了起来,露出了光洁了额头。

席承宇跟在她的身边,每每看见她前额的两个红色草莓,嘴角就会弯上一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依斐,”她转身望向他,“‘云依斐而承宇’的那个‘云依斐’。”

他的眼眸划过一丝深幽,再望向云依斐时,又恢复了平静,仔细看还有一些欣赏和一点笑意。

云依斐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歪点着头,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席承宇眼神移到草莓发夹上,轻笑摇头,“没什么。”

她抿了抿唇,弯起嘴角,落日穿过窗户,显得她的笑容格外腼腆。

“你怎么回去?”

“开车。”

“好,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席老师,明天见。”她向前挥手,小步跑着离开。

席承宇抬眸望去,才看见长廊末端一个挺拔的身影没在春羽的阴影中。云依斐跑到了他的面前,仰起了头,不知道两人说了点什么,男人似乎瞥了他一眼,然后笑着拍了拍她的发顶,指尖戳了戳那两颗红色的草莓,然后顺势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消失在他的视野。

晚霞没有了照拂,落在嫩绿色的春羽上,有些孤寂,过了许久,才划过了席承宇的身影,叶片抖落了晚霞,彻底藏在了黑暗的角落里。

“你怎么今天做手术了?”谢青湜系上安全带,“不是周二和周四吗?”

云依斐轻踩油门,汽车驶离了车位,“帮另一个研究生做的,他吃坏肚子了。”

“这也太晚了。”

“这算什么呀,以后可能是常态的,”云依斐话音一转,“今天一起手术的医生,他的操作超级漂亮,行云流水……”

“刚才在你身边那个医生?”谢青湜打断了她的夸奖。

“嗯哼。”

“和骆主任比呢?”

“嗯……都很好。”

“哦。”

天色渐暗,红色尾灯排起长列,把高架桥上的月季都照得更加鲜艳。

车内骤然安静下来,只有钢琴柔和优雅的声音流淌。

云依斐瞥向坐在副驾上的男人,抿了抿嘴,“你不开心。”

“没有。”谢青湜矢口否认。

“那为什么不说话?”

“累了。”

“哦。那我送你回家吧。”

“随你。”

汽车停在小区门口,云依斐望着他的背影,降下车窗,“谢青湜——”

他转身回首,扬了扬下巴,“怎么了?”

“对不起,说好的一起吃晚饭被这场手术耽误了,我向你道歉,你生日那天我绝对会安排好时间的!”

谢青湜终于露出了笑容,挥了挥手,朗声道:“好的!再见。”

“拜拜。”

谢青湜家其实和她并不顺路,绕了一个圈,又遇上车祸,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她囫囵吃了点剩菜,在父母的唠叨下回到了房间。

手机铃声短促地响了一声,云依斐打开手机,是一条好友申请,上面只有三个字——席承宇。

云依斐按下同意,对话框浮现在屏幕最上方,她在熄灭的屏幕上窥见了自己的笑容,很放松。

和他同台手术的愉悦感一直延续到现在,她几乎忘记了之前在他面前的尴尬,她举起手机,挑了一个“晚上好”的表情包发了过去。

x:晚上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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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扶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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