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末,张昌武一觉睡到中午,只隐约记得清早陆子峥告诉自己他去找洛瑛了。
张昌武从床上爬起来,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拱的一团蓬乱的头发,只好先去洗澡。
待他洗完澡回到房里又无所事事起来,想着抄点书稿也还是静不下心来,平时周末二人总会约着去爬山或一起与其他好友论些时事什么的,虽说起来也叫听说的人觉得无甚趣味,他却觉得乐在其中。
可是今天,他是看什么都不对劲的,干这也不是干那也不是。只好换好衣服,想在陆家四处逛逛,谁知竟有三两个穿着制服的日本军叩开了陆家大门,前年刚换的新管家刚打开大门,便惊慌失措,让进不是挡着更不是,在愣怔中已被一把推开,几个人径自就上前去。
“谁啊?”陆家老爷陆洪奎走了出来,看到是日本人,沉了沉声道,“所为何事?”
张昌武快步走上前去,意想挡在陆洪奎身前,陆洪奎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火【hexie】枪,暗暗攥了攥拳头,面上仍是微微一笑,镇定自若的对张昌武摇摇头。
“我们浅田队长让我们找一个人。”一个日本人竟说了句流利的汉语,也暴露了一口的京片子。
陆洪奎横眉冷看了一眼那个汉奸,冷冷说:“大概我们这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就是你儿子,”那汉奸也对陆洪奎白眼相看,身后有日本人撑腰便狐假虎威,“昨晚在佳美乐扫了我们队长的兴。”
陆洪奎一听,便把自己的咬肌咬到紧绷,一边暗责陆子峥的不懂事,一边盯着眼前来者不善的三个人,突然一笑:“陆某有些藏品,早想送给浅田队长,哪知浅田队长在北平城里太多人跟着供着,陆某甚还排不上号。”
汉奸眼睛一亮,回头对着两个日军翻译了几句,三人商量了一番,汉奸才开口:“要是你的物件儿浅田队长看上了,那这档子事儿就当没有了。”
陆洪奎隐忍的点点头,让开身子,用眼神示意仍挡着三人去路的张昌武,张昌武咬咬牙也退到一边。
汉奸斜眼瞧他,这个和陆家少爷年纪相仿的人让他有些疑心,又问:“他是谁?”
陆洪奎没有回答问题,只说:“屋里的,你们看得上的,都拿去,只要不伤人,都拿去。”
那个汉奸率先笑了起来,身后的两个日军明白过来也跟着得意的笑着。
陆家大门敞了一个上午,日军在屋里搬进搬出,甚至召来了更多的日本兵,在陆家大肆抢掠。
张昌武痛心的看着这一场面却无能为力,他走近墙上挂的火【hexie】枪,却被陆洪奎低声喝住:“昌武!别冲动!”
张昌武只好停下了动作,陆洪奎走近他,低语:“去找找子峥,他在外面,为父担心他出事。”
“好的,父亲。”张昌武点点头,看了那几个忙着掠夺财物的日军,“你在家小心。”
陆洪奎点点头,挥挥手,重新坐回大厅的沙发上。
张昌武悄悄从陆家后门溜了出去,也不敢大声呼喊,只好来回张望着寻找陆子峥的身影。
张昌武一回头正看见影院上了新电影,心想也许这对小情侣一同去看电影了,便紧提了几步过去,离影院门口还几步路就眼前一黑,让人罩在了麻袋里,张昌武奋力的挣动着,奈何寡不敌众,那帮人已经把麻袋口紧紧系牢,对着麻袋狠狠地踢打着。
动手的人是赵老板的人,他们很少不下杀手,这次仅因张昌武是陆家的人才饶了他一命,那几个人动手时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去,只暗暗叹气,究竟是谁这么背运惹到了赵老板。
电影正巧散场,洛瑛和陆子峥一并出了影院,洛瑛一眼便认出了不远处正在对一口麻袋施暴的人,可是那是赵老板安排的,无论如何自己不能插手。
陆子峥却停了脚步:“那喊声……像是昌武……”
洛瑛皱起眉头紧张的看了一眼陆子峥:“确定吗?”
陆子峥犹豫的摇摇头,仔细辨认着越来越微弱的喊声:“是他!”
洛瑛赶忙跑上前去,喝道:“够了!别打了!”
那几个人认出了洛瑛,互相对视了一眼,想着还是给赵老板跟前的红人一个面子,便缓缓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陆子峥立刻蹲下身去,手忙脚乱的解开扎着麻袋的绳子,拽着麻袋底把麻袋抽出来。
张昌武已经被打的晕过去,他那鼻血横流脸上这一块那一块的乌青叫他想起他们小时候初见的样子,陆子峥抬眼求助的看了一眼洛瑛。
洛瑛会意,喊了一辆黄包车,洛瑛道出了个附近的诊所的地址,车夫便向那诊所赶去。
“Hey!洛瑛!I haven‘t seen you for one month!”诊所里跑出一个穿白大褂的大鼻子老外,激动地给了刚下车的洛瑛一个拥抱。
“说汉语好吗?我听不懂!”洛瑛无奈的推开那个外国人,手指在自己耳边转转示意自己听不明白。
“I am sorry!I am so excited!抱歉,我是说,我太激动了!”那个外国人又说了几句英语,才转换成拐腔柺调的汉语。
“我来是因为有个朋友受伤了,来上药的。”洛瑛指了指晕在车里的张昌武。
老外耸耸肩上前去看了一眼,“Ok,看起来是被打的外伤,”他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洛瑛,你知道的,我不接这么简单的病患!”
“Danny!这是我朋友!快帮帮忙吧!”洛瑛一跺脚,说。
“Ok,Ok.”Danny无奈的点点头,帮陆子峥抬张昌武下车。
陆子峥感激道:“Sorry to bother you,Thank you very much!”
“OH!English!Great!”Danny一听到自己的母语,瞬间就对陆子峥有了好感,赞叹着举起大拇指。
这一下张昌武差点摔在地上,陆子峥忙扶住张昌武,急道:“Look out!”
“Ah……sorry.”Danny小心的又抬起张昌武,往自己的诊所里走。
过了一会儿,Danny扔掉了手里的棉签,走出诊疗室对洛瑛和陆子峥点点头,说:“药已经上好了,他也醒了。”
果然张昌武揉着自己的后脑,歪斜着步子跟着Danny走出了诊疗室。
张昌武也对Danny笑笑,说:“Thanks.You’re really nice.”
Danny立刻又瞪起眼睛,愉快的说:“You guys can speak both Engligh and Chinese !Just like me!I can speak both Chinese and English,too!Wow……”
洛瑛打断了话唠的Danny:“你们这些会英语的就不要在我面前说啦!”
张昌武看了眼洛瑛,莫名的带了些尴尬,对陆子峥说:“咱家出事了,爹很担心你,要是你还要和洛瑛姑娘待一会儿,我就先回去,跟他说一声你没事。”
陆子峥吃惊的一下抓住张昌武的手,问:“咱家?怎么了?!快快快,我们赶紧回去。”
“那洛瑛姑娘……”张昌武又看洛瑛一眼。
洛瑛微笑说:“我好久没见Danny了,在这与他叙叙旧。”
Danny递来一瓶碘伏和一包棉签,说:“记得换药,擦几次就没事了。”
陆子峥急着替张昌武接过药,朝洛瑛点点头就匆匆出了诊所。
回到家,陆洪奎孤身一人坐在大厅沙发的中央,大门仍敞着,陆子峥慌张的跑进去,大喊:“爹!”
“回来了……”陆洪奎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一直鼓在心口的一口气终于是松了出来,“回来就好。”
陆洪奎看着鼻青脸肿的张昌武,又问:“昌武,你……”
“没事。”张昌武摇头,为陆洪奎宽心。
“爹!咱们家这是怎么了!”陆子峥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厅,从前摆在家中的古物珍玩统统不见,地上还有打碎的一人高的花瓶,就连墙上的□□也不见了。
陆洪奎深深的闭了下眼睛,由陆子峥扶着站起身来,他看起来瞬间老疲了很多,“这世道……活着已是不易,身外之物,不要也罢。”
张昌武也走上前来,扶住陆洪奎的另一只胳膊,陆洪奎来回看看自己这两个孩子,深长的叹了口气:“只是答应我,以后莫去招惹是非了。”
陆子峥吸了吸鼻子,知道是自己惹了祸端,让家中财产尽散,家丁一并遣去,如今陆家已成了名符其实的空壳。
张昌武握了握陆子峥的肩,看着他憋得通红却不肯落泪的眼睛,心中已有了新的想法。
夜晚张昌武房中,陆子峥为张昌武拆掉额上包着的纱布。
“这样晾一晾就好了,小心别沾水就是了。”陆子峥强压下声音里悲恸的颤音。
“嗯。”张昌武淡淡的应道,他还在担心另一件事,“你跟洛瑛……?”
“今早我去找她,便是要跟她分手的,”陆子峥垂头丧气地说,虽心有不甘也自知这是最好的结局,“哪知她一开口就说‘我们未曾在一起过,谈什么分手呢?\'”陆子峥模仿着洛瑛尖细的女声,连语气也是酷似洛瑛一贯的毫不在意。
张昌武沉默。
“……昌武,看来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陆子峥苦笑。
“你们只见过两面,你就这么喜欢她了?”张昌武问。
“嗯……”陆子峥点点头,良久似乎想通了什么又摇了摇头,“不是……我可能,只是想谈恋爱了吧。”
“现在恋爱都自由了,别担心,还有更好的。”张昌武安慰道。
“希望如此吧,”陆子峥也点点头,打算潇洒的放下这一段颇为荒唐只维持了不到一天的感情,他指指张昌武的脸,“还疼吗?”
“不疼。”张昌武笑笑。
“逞能。”陆子峥撇撇嘴。
“真的不疼的,”张昌武握了握拳,挣扎过后终于覆上了陆子峥的手,微微紧了紧,“你知道小时候你保护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以后我一定会保护你,用尽全力——以后就是永远。”
陆子峥听了这话怔忡了一会,看着张昌武认真笃定的目光,他心里陡然一慌,从张昌武手底抽出了自己的手。
“这我知道,可你以前从来都不说,今天怎么怪怪的。”陆子峥站起身来。
张昌武没有动,连视线也仍是低着的:“我是怕,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来不及了。”
陆子峥被这悲观的言论感触到了,不免也跟着忧伤起来,最后只能强打起精神说一句:“……别瞎说八道。”
“不瞎说八道了,”张昌武终于缓过神来,抬头对着陆子峥弯弯眼睛,“不早了,快去睡吧。”
张昌武默默地看着陆子峥为自己关好房门离开,他的眉头复又紧蹙起来。
那日张昌武看到清末民主革命志士秋瑾的诗——“革命是为了给天下人造一个风雨不侵的家,给孩子一个温和宁静的世界,纵使这些被奴役久了的人们早已麻木,不知宁静温和为何物。”
张昌武眼见着国家动乱,民生凋敝,心下有着越来越强的意识——他,迫切的想参军。
张昌武看看自己的房间,这处让我不必受风雨侵袭的家是你给我的,如今,我要为你打下一处“风雨不侵、温和宁静”的家,保护身后最重要的人,已成了我心中最大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