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遇到一个知己，是一件多么令人宽慰的事。知己超出爱人，明明并非是很相像的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或许不多，可纵使二人思维有着千差万别，却总能互相在一个垂目一个低眉之间领会对方的意思。
那日张昌武和陆子峥一同到学校上课，一向对身边的女同学不太上心的陆子峥突然为一个女生定格了自己的目光，那女生向他们的方向扫视了一眼，脚步未停，匆匆远去。
张昌武瞧着他，岔开五指在他眼前晃晃，打趣道：“口水流到下巴了。”
“去你的，”陆子峥一把拍掉了张昌武的手掌，“我是在想以前怎么没见过她？”
张昌武不以为然的紧了紧单肩背着的书包，说：“你当全校的女生都得出来看你？”
“你怎么不说她们是来看你的呢？”陆子峥不服气，一拍他的肩，笑说。
张昌武玩心又起，哼笑一声说：“得，我帮你问问，看人家是来看谁的。”
还没等陆子峥张嘴，张昌武就跑到一个女生身边，那个女生一下就拿书袋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诶，同学，快上课了，你怎么还站在走廊上？”张昌武温和地问。
书袋仍没有拿下来，只有书袋的主人发出一声扭捏而犹豫的“呃……”。
“你站在外面是为了看谁啊？”张昌武又是一笑，拉下了遮住女孩脸的书袋。
“……看他……和你……”那个女孩涨红了脸，激动到发颤的手指了指张昌武身后的陆子峥，陆子峥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谁知女孩又指了指张昌武，陆子峥忍俊不禁喷笑出来。
“谢谢你，同学，快回去上课吧。”张昌武只好笑着点头。
陆子峥走上前来，搭住张昌武的肩，也没说话，两人只是笑。
到了课间，张昌武戳了戳坐在前桌正在看着一份申报的陆子峥，陆子峥一脸担忧的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凑近张昌武：“现世难安，侵略不断，华北地区被日军蚕食不算，政府还一味妥协退让，这些年里北平城里我家还撑的剩个空壳，我看这学校也是办不下去了。”
张昌武扒拉过陆子峥桌上的申报，华北事变愈演愈烈，张昌武紧锁着眉头，长叹了一口气：“社会局面早已混乱不堪，败絮犹在，金玉亦消，整个中国一塌糊涂。”
陆子峥低着头目光飘忽着，声音沉郁：“外敌侵占了大半个中国版图……中国现在就好比堕失了光芒的星辰，如今已成了粒飘摇的尘埃，换句话说，它曾经辉煌过而已。”
两人静默了很长时间，直到班里的同学喊陆子峥，陆子峥一抬头才看见教室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是今早自己失神瞧了半天的那个女生。
那个女生矜持却不作态，微微一笑就说：“我叫洛瑛，在三班。”
似乎是瞅准了陆子峥对自己有意思，她连目光也没有躲闪，大方的和陆子峥对视。
陆子峥赶忙站起身来，竟失态的被课桌撞了个趔趄，暗暗揉了揉被撞疼的大腿，才回道：“我叫陆子峥。”
“我知道。”洛瑛一笑，她的目光里总带着一份与其年龄不衬的成熟，似乎是同样看过许多与她年龄不衬的事情。
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几句，直到上课铃又打响，洛瑛颔首一笑才离开。
陆子峥看着洛瑛离开的背影，似在回味，拖沓着步子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张昌武看他那一副把魂儿都交给那女生的样子，一拍陆子峥的肩：“得了，今晚下学我就先走啦。”
陆子峥回过头来，被识破了心思，羞赧的摆摆手，漫不经心的说：“够兄弟，谢了。”
晚上下课后，张昌武接了陆子峥的书包，一并帮他带回去，又嘱咐了句早些回家便自己先走了。
陆子峥平时在学校受到女生的追捧也不少，谁知和洛瑛并肩走着，要么尴尬的挠头，要么是紧张的清嗓，总觉得跟她一道走着似乎是被说不出的气场压着。
“去过佳美乐吗？”洛瑛一边走一边散开自己的麻花辫，轻轻抓着绑弯了的头发。
“那……不是个夜总会吗？”陆子峥下意识的顿了脚步，洛瑛笑着回过头来等他，他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忙紧了脚步跟上去。
“陆家的空心大少，没去过佳美乐？”洛瑛摇头哼笑一声，“倒也是，从没见过你。”
陆子峥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全然颠覆了自己白天对她所见时纯美大方的印象，倒有了几分过于成熟而显得市井的气息。“空心大少”这个称谓也让自己很不舒服，他固执的摇摇头：“那里是日本人爱作乐的地方。”
“在那里，作乐快活的日本人、中国人，对我一个女人来说，没什么两样。”她以女人自居，而非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她的声音很甜很清亮，掩去了她话中的落寞。
“你既没有那样的觉悟，又还上什么学？”陆子峥抱起胳膊，刻意的与洛瑛分了一段距离。
洛瑛挂在脸上的笑隐了一瞬，复又撑起嘴角：“我上学，是因为老板对我好，替我交学费。”
“你混迹在那样的地方，你的家人不担心吗？！”陆子峥的正直气概上来了，丝毫没有顾忌洛瑛的情绪。
“死光了，”洛瑛却表情淡然，提起这些事像是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过，“在大街上，日军打靶。”
陆子峥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语气里带了几分怜悯，又含了几分愤慨：“你不恨日本人？”
“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哪有力气去恨？”洛瑛抬头看了看佳美乐的大招牌，斑斓的灯光把她的眼睛照的闪闪发亮，她驻下脚步回头对陆子峥说，“本想着坑你陆家大少爷一笔钱，谁知你我不是一路人，这里不适合你，谢谢你送我，你走吧。”
陆子峥颇为忧虑的跟上去，“我都来了，陪你进去吧，我在一旁不会打扰你忙的。”
一瞬间，洛瑛的一颗因经过过度悲痛而被打磨的坚硬冰冷的心，在不经意间融化了一角，她像是嘲笑陆子峥又像是自嘲，说：“傻瓜。”
洛瑛先陆子峥一步进了佳美乐的大门，陆子峥手插在口袋里，默默地跟了上去。
刚一进门，一声响亮到尖利刺耳的女声就传了过来：“红颜笑！你来晚了！”
“好了，静春，路上走得慢了些，”洛瑛走上前去，又对静春附耳，眼睛一瞟陆子峥，道，“这是我的客人，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对了，别给他上酒。”
静春捂嘴笑了：“雏儿？”
洛瑛推了静春一把，笑说：“瞎说什么呢！”
“什么时候见过你有不会喝酒的客人……”静春笑着嘟囔去安排了。
洛瑛回头朝陆子峥点点头，示意他跟着静春走就是，自己转身进了后台。
夜总会里的灯光昏暗了一瞬，紧接着便闪起了亮眼的彩光，随着一阵哄喊和鼓掌，便有一位歌女上场唱起了歌，她扭着苗条的腰肢，不时对着台下的大老板们暗送秋波。
陆子峥隔着舞台远远地坐着，握着手里的一杯热茶，嘈杂的会场里吵得他的太阳穴突突作响。
场上的歌女换了三四个，洛瑛也一直没有出现，看来她的确在这佳美乐颇有身份，估计是要压轴出场了。
陆子峥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百无聊赖的顾盼着，看着一旁挂的钟表，已经是八点半了。
直到桌前的茶添了四回，自己连厕所都跑了两趟的时候，场子里的人声突然像是炸了一样，灯光再一次暗了下来。
一束追光打在了缓缓登场的女人身上，洛瑛已经成了夜总会的头牌“红颜笑”，她干净到洗到发白的天蓝色校服换成了白色蕾丝的旗袍，岔子开到大腿，身上洒满了金粉，就连她向台下人鞠躬示意的姿态都带着几分妩媚妖艳。
音乐爆发了出来，全场的灯光猛地亮起，洛瑛柔美的声音宛转在整个会场，只是不复清亮反带了几分甜腻，气氛更加喧闹起来，伴舞们热烈的扭摆着，反而洛瑛只身站定在话筒前，唱着她自己的歌。
她很孤独。
陆子峥这样想，她孤独的在热闹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这里不属于她。彼时台上的洛瑛闭着眼睛哼唱着无词的曲调，表情终于舒缓了些。
可台下的人们已经不乐意了，一个男人已经喊着：“这唱的什么！？红颜笑，爷们儿们养你可不是让你哭丧的！”
洛瑛的歌声戛然而止，她仿似完全没有脾气，卑微的躬了躬身子：“赵老板，今天我没准备好。”
赵老板回头看了看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那个日本人撇着嘴直摇头，赵老板一拍巴掌，说：“这样吧，咱们来点儿不用准备的！干的好了！我们浅田队长有奖赏！”
洛瑛温和的一笑，对着浅田小川行了个日本的躬身礼，说：“听浅田队长和赵老板的安排。”
很快，一个服务生就端着一个餐盘上了台，餐盘里是一瓶高度洋酒和一个高脚杯。
服务生竭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忧心忡忡的对洛瑛说：“姐……”
洛瑛不动声色，只说：“开。”
服务生把餐盘放在地上，紧张的蹲下时不稳的歪了歪身子，默默把酒瓶起开，给酒杯倒满一杯，起身递给洛瑛。
洛瑛举杯：“一敬今天的贵客浅田队长！”
说着，仰起脖子一杯酒就喝到底，远处的陆子峥已经坐不住了，他紧握着拳头，盯着那个放肆开怀的日本人和满脸堆笑的赵老板。
洛瑛把空杯一伸，服务生再次给她满上一杯：“二敬我的家佳美乐！”
这杯一下肚，洛瑛已经有些恍惚，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台下的看戏人都愉快的笑着。
“三！敬我的衣食父母！各位大老板们！”洛瑛醉意已经上来，说话已经不似清醒时恭敬，“来！王会长！赵老板！来！干！”
酒水顺着洛瑛的嘴角滑下，滑过她的脖子，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料。越看她这个样子，这些老板们就越高兴，一声叫好，洛瑛也跟着笑了起来，服务生扶着险些歪倒的她，却还只得给洛瑛再满一杯酒。
“这第四杯……”洛瑛顿了顿，突然目光看向了隐在暗处的陆子峥，对他一笑，“敬我们所有中国人……”
此话一出，台下的浅田小川便有些疑惑了，他不悦的看向赵老板，赵老板忙坐回浅田小川身边，陪着笑解释：“她还要敬大日本帝国三杯的。”
浅田小川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呦西。”
“第五杯！”洛瑛在台上摇摇晃晃，出尽了洋相，她甩开扶着她的服务生，手指着自己，“我敬自己。”
赵老板没有言中，浅田小川恼怒的一拍桌子，骂：“八嘎！”
“太君，太君，她醉了，”赵老板连连道歉，又朝台上骂，“红颜笑！你作死啊你！”
洛瑛不屑一顾的笑起来，夺过服务生手里的酒瓶自顾自的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够了……”陆子峥一捶桌子，快步走到台前，手一撑台子就跳上了舞台。
“别喝了！”陆子峥抢过洛瑛手里的酒杯，眼看她就要歪倒，忙握住她的腰。
“你是谁？”浅田小川用蹩脚的中文问着。
赵老板本想喊人拖陆子峥出去，仔细一瞧认出他是陆家的少爷，虽不想得罪他，可在日本人面前也不能叫他轻易下台，怪罪的看了眼洛瑛怎么招惹上他了，才朝浅田小川解释：“这位少爷可是个人物，是专门来给您助兴的。”
“哦？”浅田小川来了兴趣，眯起眼睛。
“这位少爷不光能喝光红颜笑剩下的酒，还能喝光我这儿度数最高的酒！”赵老板拍了拍巴掌，示意人去取酒。
陆子峥并非听不出赵老板是在帮自己找台阶下，可是自己的确从小到大滴酒未沾过。
陆子峥把怀里的洛瑛交给一旁的服务生，自己举起一杯酒猛地灌了一口，酒辣的他五官皱在一起，他深呼吸了一下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喝完就把自己逼出了眼泪。
“我来吧。”陆子峥第二杯酒刚沾到唇边，一只手就拦下了自己。
陆子峥已经迷迷蒙蒙的看不清眼前的人，一抓到来人的手才清醒了几分，“昌武……”
“我来吧，”张昌武接过酒杯，冲台下人一抬手，“我知道各位一定不悦旁人来挡酒，这样吧，我再多喝一倍，给大家助兴。”
那就是接近三瓶的量，陆子峥一下吓醒了，握住张昌武的手腕：“你干什么！我一个人喝喝一瓶，你喝喝三瓶！是不是脑子坏了！”
“放心吧，没事的，”张昌武宽慰的笑笑，“我知道你不会喝酒。”
张昌武干掉了手里的那杯酒，便拒绝了倒酒，而是直接对着酒瓶一口气猛灌，陆子峥看着他，他好像是在拼死。
没人知道张昌武一口气喝下这么多酒会是怎么样，也许会死。
洛瑛已经被拖下后台，陆子峥看着张昌武喝得通红的一张脸，他的喉结上下蠕动着，表情全然只剩痛苦。陆子峥晃晃晕沉的脑袋，踉踉跄跄的走下台，跟一个服务生商量：“能不能跟赵老板商量商量？我付钱，好吗？别让他喝了。”
“能在这儿玩乐的，哪个缺钱？”服务生后背靠在墙上，愁闷的摇摇头，目光看向后台，静春正在拍打着呕吐的洛瑛。
陆子峥看向那个在台上站在聚光灯下为自己挡酒的人，他终于喝完了最后一瓶酒，把酒瓶倒拿在头顶，只有几滴酒液滴落下来，他这是在展示自己已经如约喝掉了所有的酒。
陆子峥架住张昌武，什么也没说就拖将着他下台，一旁的服务生本想上前帮忙，却看着赵老板不快的眼神，住了脚步。
谁也没有帮忙，两个人在佳美乐出了好大一场洋相，张昌武呢喃着：“子峥……我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陆子峥焦急的轻拍着张昌武的脸，想让他清醒一点，“我们这就回家了。”
张昌武一出佳美乐大门，扶着墙壁把手狠狠扣进自己的嗓子，立刻大股的酒液就涌上来，他弯着腰痛苦的呕吐起来，陆子峥拍打着他的背，叫了辆等在佳美乐大门口的黄包车，车夫帮着陆子峥把张昌武架上车，说：“爷，这得加价了。”
“加加加，”陆子峥不在意的挥挥手，催促道，“快走，庆丰路陆家。”
陆子峥稳住在车上直伸头呕吐的张昌武，唯恐他一个不小心歪下车去，一面又问：“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就是太晚了……你还不回家……”张昌武一边呕吐着一边回着。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陆子峥怔了怔，又问。
“我刚到家……佳美乐……就，就有人打过电话来说你在这了。”张昌武缓了缓气，靠在车背上。
“看来这个洛瑛，真的不简单，把我当小孩儿了。”陆子峥也靠在车背上，低声嘟囔。
“你们怎么样？”张昌武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问。
“不知道，也许还行。”陆子峥也哑着嗓子答。
“那就好。”张昌武笑笑，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