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主脑比任刃更早意识到，重重叠叠的声音追着明蕊离开。被抛下的男孩跳起来，手舞足蹈地要踢要打。任刃吃痛，单手拎起。小孩看不清周围环境，只觉得房间安静得令人害怕。面前唯一的人又可怕危险，一瘪嘴眼泪就要流下来：“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我听不见……”
任刃揉了揉眉心，双手下放，手指轻拂后小刀重新入手，男孩明明看不见，却能清楚意识到危险临近：“哥哥？你要杀我吗？”
小刀落在他颈边，任刃用动作回答他：“我对你们的谋议没有兴趣。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我申请离开。”
“为什么？”男孩说，“虽然你没有能力，但是明蕊在你身上留了记号，家不会拒绝你。 ”他向任刃伸手，露出迷茫而好奇的表情：“你也是被选中的吗？”
“什么？”
“被选中的。”小孩对他的反问不解，“那些超能力者……被选中的。他们选中了我，我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一样厉害！我能做好多好多之前做不到的事！我帮他们实现愿望，像神明一样！虽然……虽然好痛……但是我很厉害！只有我留下来了！只有最厉害的才会被承认！”
语如惊雷。
任刃攥紧手里的刀，现在只有它能带来一点安全感：痛苦的，被选中的，被留下的，寒意蚂蚁般爬上脊背——人造的超能力者。
明蕊的精神共鸣没有制造出新的能力者，并不代表整个研究院没有能力。人造的超能力者有排异有抵触千不存一，但明蕊的共鸣可以有效消除这种副作用。她想要离开，应该要尽可能低调，为什么反而要展示自己的价值？
他身上为什么会有标记？他也会被强制觉醒吗？他们要通过这种方式杀死他吗？他该做些什么？
刀光清冽，屏幕左侧的电线被拦腰切断。明蕊说过必要时可以毁掉，那就是必要时一定要毁掉！主脑如何操控这间屋子他不得而知，但没有其他能力参与，在这能力被极力压制的囚笼里就凭那一座老旧电梯，他们没有办法集合足够的人手来抓他！而他是个再熟练不过的夜行客，昏暗对他来说是主场作战！小孩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出手，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别说控制任刃，凭他的气力甚至无法阻止任刃一刀一刀敲碎周围的灯光。只剩下主控屏还亮着——找不到这玩意的电线。任刃灭掉其余亮光，闭上眼深呼吸，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更不知道明蕊究竟会不会回来。
想来他也不算了解明蕊，研究她小半年还不如冯岚短短两天透露的多。真是不公平，明蕊轻而易举看透了他的过去，现在，或许还一手替他安排了一些未来，但他甚至不知道明蕊是否可信。只是道听途说觉得这个人可信就搭上自己的命，该说不说，确实有些愚蠢。
脚步声，一个，两个，成群结队！刀刃出手，黑暗里传来一声嗤笑，刀锋穿透空气，第一次和明蕊面对面时的记忆袭击了他，只是这一次没有虚伪的“失礼”。精神冲击猛地爆发，任刃大脑嗡鸣，反射性打直了腿，居然没有当场晕过去。他咬破舌尖用剧痛让自己清醒，有形的敌人尚在他熟悉范围内，无形的敌人却只见过一次，只有被当场反杀的经验。幸好短短几日他也算有了心理预期，在男孩跌跌撞撞冲上来时反手擒住，裁下衣物把他捆在桌边。精神系超能力无法跨过意识作用于非意识，而这里只有两个意识存在。只要控制住这个孩子，对方也拿他束手无策。他沉下心，让自己的脑子尽可能清晰起来。明蕊说过只要她在他的脑子就是无坚不摧的保险箱，现在她不在，也只能试试这二手保险箱够不够靠谱。
香气，声音，笑声，哭泣，四肢如蚁爬，幻觉与错觉，熟悉的声音讥讽，不熟悉的声音嘲弄，枪响，血腥，被击伤的剧痛，疲惫，爱抚，极乐……时间似乎彻底失去了概念，一念天堂与地狱，任刃紧咬牙关，用男孩的挣扎声计时。电梯似乎也在动，如果以现在的状态，很难说能面对那些训练有素卫兵。也许用那个男孩当人质才是最优选。剧痛与思考时断时续，快感和恐惧交替而来，控制者对他的大脑无能为力，索性把所有能想到的酷刑加之于身，试图让他放弃抵抗，成为他们的人质。
可他根本没有资格当这个人质。任刃报复性地想，他和明蕊只是合作关系，而明蕊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哪怕撬开他的大脑，那些大人物也只会失望于其中空无一物。
有人的脚步声，任刃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十分钟到了吗，还是已经天亮？刀片落在地上，血淋漓洒落，光是保持意识已经用尽了全力，即使是那个男孩也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但他居然闻到了香味，清远的，夹杂一些暗沉的檀木。货真价实的□□接住他，指尖点在他额间，刺进一些清凉的气流。
“玄宇！”极度的痛苦转为洪钟般的声音在脑内炸响。玄宇把带来的东西放进任刃怀里，抬手轻而易举抹去精神冲击，任刃微微发怔，只觉大脑的剧痛顺着交叠的皮肤流出，怀里的明蕊慢慢睁开眼，并不意外目前的情况。她起身向玄宇深鞠一躬：“多谢前辈。”
“没关系没关系，”九区主人挥挥手，无视气势汹汹的主脑好脾气地揉她的头发，向明蕊夸张地行礼，“举手之劳罢了，就算没有我，主脑这种东西也威胁不了我们的小公主。”
“前辈说笑。我只是运气比较好，不敢和主脑并提。”明蕊再次行礼，“麻烦前辈带任刃回去休息。”
“小事。”玄宇一掌拍在任刃后背，微微眯眼看向大屏幕，摇了摇头。
任刃只来得及看她一眼，明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白衫绿裙，碎花从左肩一路落到裙摆，手里提着一枚银白色手提箱，不像来谈判，倒是来春游。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好谈的。明蕊把箱子放在桌上，解开男孩的手腕。男孩僵硬地转头，哭泣连带主脑的命令都不流畅。“你……到底……想……”
“您还是不信我啊。”明蕊轻拍男孩的背，给他擦去眼泪，“夏洛特，林，归羽，胡兰，英菲尼特，安，温倩，瑞文……苏幽洌。”
“还有你，格林。”她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脑袋，指尖点住额心，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你也没守住本心。”
“你——”
“我无权评判各位的决议。”明蕊为了方便格林抱她双膝跪地，腰杆依旧笔直，“主脑由历代精神系凝结，是总部科技与各位前辈牺牲换来的杰作。强化能力，决策是非，辅助分析。超能力，科技，人，主脑是最目前科技的前沿，也代表了目前最强的能力水平。能被主脑认可是我的荣幸。”
男孩仰头看她，灰白的瞳仁里空无一物：“你……”
“我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主脑。有些和我朝夕相处，有些和我一面之缘，更多只是听闻……你呢，你还记得多少？你最喜欢的花，最喜欢的气味，最喜欢的颜色；你开口的第一句话，能力觉醒的喜悦……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最开始建立主脑，是为了什么吗？”
主脑最开始，是一个人，一个拥有极度的演算能力的超能力者；是一项研究，一个基于精神互通理论的共享假设；是一个集体，一个说让我们把我们的能力留下来守望后继者。演算者说我分析不出最后的结果，共感者说到时候你就可以用我的力量，造梦者说那是梦里都不会有的景象，他们七嘴八舌构建了主脑的基础，最后赶回来的空间师问她：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不觉得，非常有趣吗？她说，而且，你的生命那么漫长，我想追上你。
最后那个你，还是你吗？
我会坚守本心的，我一直做的很好。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他叹了口气，好吧，我会看着你。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会提醒你。
你最后看到的，还是我吗？
“我”是谁？
明蕊打开箱子，十支透明针管一字排开，每一支都装满抑制原液，一支就足以让绝大多数超能力者失去能力半个月，通常稀释后作为缓解能力影响的药物口服。她取出一支，排气：“主脑的建立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其对超能力者的协助认定更是让久久无法解决的超能力问题有了新的解决方案。十三区依次设立，隐瞒自己的能力被认定违法，每个觉醒者都需要接受登记，记录，确保他们对社会没有危害性。其中三区的重点是精神系搜集培养——为了给主脑提供更有价值的养料。”
“在利益面前，\'自愿\'成了一个笑话。——主脑目前由131位精神系超能力者组成，其中79 位来自三区，需要我一个一个念名字吗？你们对自己的名字，还有回应的能力吗？\'
编号040，057，069，083，0136，0252，……不是每一个编号都有资格加入主脑，更多的在获得资格前就被消耗。获得资格也不再是因为申请伟大的事业，而是有足以被吞噬保留的价值。
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这座研究院，超能力协会最开始的地方。明蕊将针管一一放好，在桌边坐下。
“老师。这十支原液足以废掉你我的能力，您是分析大师，应该比我清楚后果，我建议您仔细考虑。我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这是第一支。”她举起针管，面无表情地推进自己静脉。“对于精神系来说，能力评级只有一个简单标准，即相互之间能否渗透，您在我十七岁那年失去了直接渗透我的资格。”
第二支，“无法渗透，意味着我的能力评级平行主脑集合。如果将我作为养料投递，主脑与我将进行博弈，总部不愿承担我的主意识取代主脑的风险，暂缓我的投递。”
第三支，银白色液体缓慢流入，“但我仍是总部优秀的刀。直到您发现您失去了对我大脑的访问能力。”
第四支，“总部紧急会议，发现再也没有人能通晓我的想法，同为精神能力者，您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总部狂喜，而您只觉得恐惧。主脑计划实施以来，您并入了上百种能力，强化过无数次，甚至利用科技进行演算。但您没有办法像看透别人那样看透我。与之相反，我能了解您。您说服总部解除我的所有职责并重审我的工作，因为我不再可信。我也从此失去了和你交流的机会——我不能再知道更多了。”
第五支。她扔下注射器，“我能感觉到你的闯入。这是我的诚意。主脑。你能了解我的一切，你可以现在就吞噬我。但容我提醒，我是最后能知道你们所有人故事的能力者。当我并入，你们的过去，你们的喜好，你们曾经坚信的一切，曾经经历的一切。会像之前一样，被你们抛之脑后。”
“您已经知道我的目的了。”
第六支。“顺带一提，您也应该清楚十支下去，就算您后悔想要保留那些记忆，机会也渺茫。”
能力级别越高，需要抑制剂的剂量自然越多，明蕊的能力变化问题让她常年用药已经有了耐药性，足足五支才把自己级别压到主脑之下。但再往下，效果就是几何倍数的暴涨。
“你……”
第七支。
我为什么要见你……因为我一直在想你啊，老师……我想见您，我想告诉您我找到本心了……我很高兴……老师。我不是他们的工具了……我不是没有心的人，我有朋友……有相信我的人，我能帮到一些人，不用伤害他们……我也可以帮到他们……三区的那个计划，有更温和的方式……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可我说了那么多次，你们从来不信，月影部队也好，其他区也好，我们本来可以合作，你们都看过报告……为什么要打回来？为什么停下我的所有工作？为什么把我关在三区，不许我离开半步？
保护……监视……恐惧……明明是你们一手教育的我，却因为恐惧要谋杀我。
为什么要再一次抛弃我？！
第八支。血腥，耳鸣，喉咙发痒，对于大部分外向超能力者来说剪除能力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但多数时候也就像剪个头发过去了，但对于那些能力与身体或精神绑定的内倾能力者无异于钻心剜骨，明蕊控制住颤抖的手，居然还有力气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挺过最后两支。不过，您知道，关于我的目的，我不会输。”
第九支。剧烈的头痛向身体的主人发出警告，看不清针管，推进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一滴，两滴，主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这又是何苦？”
你已经意识到了……明蕊小口呼吸，汗水打湿衬衫黏在身上，针管打滑，手指颤抖着握不稳推进——如果我还想是我，我必须离开。
你本不必采取这样的方式。
明蕊深吸气，很想当场晕过去，第十支从她掌心脱落，咕噜咕噜滚到格林手边，小孩安静地看着他，没有瞳孔的眼白里只有虚无，她提起一口气，这里没有别人，没有人把她带回治疗室。
你没有相信我，总部更不会信我。这是我给你的提醒，老师。我们不愿失去的，软肋如果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只能任人拿捏。你能听见，你能明白。如果你还是人，还有人类的心……
你就不会赢。
格林举起最后一根针管，电子屏闪烁几秒，孩子举起自己的手，将最后的银白色液体注入自己体内。他的手那么稳定，不像个孩子，倒像位久经考验的护士，毫不犹豫。
明蕊撑着最后一口气，终于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支撑不住身体向后倒去，一个熟悉的怀抱拥住她，月桂芳香氤氲散开，将她拖入无梦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