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大概是上学期期末吧,具体时间忘了,反正那阵儿挺晕的,脑子里好像塞满了浆糊又好像空无一物。文煦到医院取了死亡证明,走路都感觉轻飘飘的仿佛能原地睡过去。
医院大厅里人多,她眨了一个漫长的眼,闭眼的时候撞到一个人,差点没站稳,被对方扶了一把。
她记得那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眼睛特别大。对方把她带到椅子上坐下,说了好多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记得最后,手里被塞了一包包装浮夸的彩色石头糖巧克力。她抬起头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提着塑料袋向她挥手告别了。
文煦半跪在地上,垂眸看着大袋子里的被褥,思绪有点繁乱。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有点拿不准她觉得谢瓷眼熟是不是因为那时见过了。
半下午的太阳斜斜从阳台照进来,轻飘飘地洒了几缕在少女稍显凌乱的短发上,她低垂的眼睫颤了颤,落在旁观的人眼里竟显出一点不可思议的脆弱感。
谢瓷倚在文煦的桌子上,定定地看着阳光下的这个人。
她对文煦的了解很平面。真正让她寄予情感的,与其说是这个人,不如说是一个名为“文煦”的象征,一个高一入学就以惊人的成绩蝉联入学考和两次月考榜首、出门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存在。
她第一次见到文煦其实很早,早到记忆已经模糊得像是在水里泡过,遥远而又陌生,甚至快要找不到那些画面作为记忆的证据了。那时候她还很健康,可以随便跑随便跳随便爬,跟体校那帮小子一追三条街不带喘气儿的。
说起来怪丢人的,那是她第一次翻墙头被吓到。文煦就站在墙另一边的窄巷里,尚未褪尽稚气的脸上表情阴森森的,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冷笑,手里提着一根不知道什么材质反正沾了血的棍子,脚下瘫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
当然那时候谢瓷不知道文煦的名字。她就觉得这姑娘瞧着怪吓人的,明明只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被吓到的谢瓷只能扒在墙头眼巴巴地看着,后头又有一群傻逼在追,一时进退两难。
还是文煦看见她了,许是被她无敌可爱美少女的美貌震住,提着棍子的少女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几经变换,最后扬声问她:“有手机吗?帮报个警?”
“报报、报警?”谢瓷被吓了一跳,睁圆了眼看她,似是不敢相信为什么会有这么嚣张的凶手。
下头的人啧了一声,显得特别不耐烦:“这个东西,”她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人,“是个犯人!”
“他没死啊?”谢瓷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对方看智障的眼神了。
谢瓷其实也就是记人脸比较厉害,至于那后来到底有没有报警,体校那帮小子有没有追过来,甚至她自己最终有没有跳下墙头,她都不记得了。
就连文煦那张脸,也是在她上高中遇见文煦之后才从腐烂成泥的记忆里扒拉出来的。一张稚气未脱、表情阴森,仿佛充满了矛盾又奇异的洋溢着少年的冲动和活力的脸。
“谢瓷,是——你吗?”阳光下的少女手里捏着棉芯床垫的一角,抬眸望向她。
没头没脑的问句,谢瓷却似乎听懂了,她弯下腰和文煦对视:“你说的是哪次?”
“我遇见你的那次。”文煦站起身,扬手地把床垫扔到上铺,笑了一下。
“咚!”的一声沉稳而有力。
“上面有灰。”谢瓷指了指上面,贴心地提醒。
“……”文煦的表情凝滞了一瞬,认命地走向卫生间去拧抹布。
谢瓷跟过去靠到卫生间门口,指导文煦从架子上拿下一条废弃毛巾,冷不丁开口:“你说寒假那次吗?”
寒假……“是吧。市三院。”文煦把浸了水的毛巾拧个半干,走向她积灰已久的崭新床铺。
“那就是你撞到我那次。”谢瓷想了想,“既然你想起来了,那不如谈谈补偿吧!”
“?”文煦踏上梯子的脚顿住了,眼里带了一点肉眼可见的迷惑。
“你撞了我,我还去安慰你,还给你糖。你不该给我点补偿吗?”谢瓷振振有词,表情十分理所当然。
文煦把沾了灰的床垫提溜起来扔到下面桌子上,一边擦床板一边冷酷地说:“既然如此,就准你为我铺床当做我的补偿吧。”她指了指下面的床垫,“现在,先把那个被套扒下来。”
谢瓷睁大了眼睛,片刻后竟然笑了起来,又开始胡言乱语:“真不要脸。”而后挽了一把袖子——有点厚没挽起来,拆起了被套。
班主任的办公室和一班教室在同一层,时常接待上课前过来歇脚或者没事就过来闲聊的任课教师。
物理老师走进来的时候,班主任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问着:“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其实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
果然,物理老师皱着眉头在椅子上坐下,小胡子一颤一颤的:“文煦考回来了?”这位胡老师其实比班主任还年轻些,平时讲话也风趣,只是嘴唇上方酷似鲁迅的小胡子显得他特别古板沉闷。
“怎么样,这个分数看着舒服吧?”班主任特意拿出文煦办手续时打印的备用成绩单掸了掸,递到胡老师面前。
胡老师接过一看,嚯!这视觉冲击,比听着还要让人震惊!
只见上面清晰明了地展示着文煦本次月考的单科分数及排名,总分和排名,那堪称恐怖的分数后是一溜触目惊心的“1”。
这次的题是专门出出来给这帮崽子紧皮子的,超纲不至于,难度却是严重超标了。本来谢瓷的683已经和第二名拉开了分差达二十分的断层式差距,文煦倒好,一考考一个706出来!
胡老师浏览了一遍成绩单,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向班主任,语气里是浓浓的疑惑和不满:“她高一到底是怎么回事?缺考了两场,就真把她分去18班了?”
班主任敛了笑意,那双常年笑得眯起的眼中扎人的锐意便凸显了出来:“你当学校没劝过她?”
她遥遥望了一眼宿舍楼的方向,收回目光时似乎想起些什么,语速很缓,话中难得带上了几分叹惋:“她家里当时出了事,那时候她留的家长联系电话就已经打不通了。我跟校领导找到她家里去,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说不要。以前还真没发现她这么死倔。
那么好的苗子,谁舍得放手呢?但凡她说出个章程来,都不管它是不是正当理由,学校马上就能给她安排补考顺理成章让她留在一班。你猜她怎么说?”
班主任说到这,哂笑一声,也没等胡老师回答,顾自说了下去:“她说老师,别管我了,我留在一班也不会学的,现在这样挺好。”
她没说的是,她当时去找文煦的时候,扑了好几个空。一直到那次期末试卷改出来了,班都要分好了,她才带着一张空白的文理分科志愿表在文煦家门口堵到她。
那丫头倒好,开口一句“对不起”把她的责问全堵回去了。不过文煦那个时候的状态,即便再气愤,她也骂不下口吧。眼里满是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嘴唇煞白,打眼看去触目惊心。
“行了,都过去了。”班主任收回思绪,脸上又挂上点笑意,“她现在不是又回来了么,还比以前更出色了。这说明她真的是个天才啊!”
胡老师还是有点气不顺,点了点那张成绩单,到底没再说什么,皱着眉怎么来的又怎么原样离开了。
文煦还在洗她的被套。
归功于洗衣机这项伟大的发明,人类的双手和脆弱的腰身从此被解放出来。
文煦从楼层公用洗衣机里把被套扯出来的时候,谢瓷就在旁边提着被套的头。然后两个人像是抬死猪一样,郑重地把这张本来干干净净结果刚一出山就壮烈牺牲的被套请回宿舍阳台,毕恭毕敬地晾了起来。
“怎么样,我的洗衣液香吧?”谢瓷笑眯眯地扯了扯被角,细细地抚平脱水时皱起的褶子。
文煦睨她一眼,看在她帮忙晾被子的份上,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那你把你那瓶带回去吧,以后都用我的。”谢瓷拍拍手,笑着看她。
“倒也不……”
“我不是客气,”谢瓷打断了她的话,“我受不了你那牌子洗衣液的味道。闻着想吐。”
“……”委屈您了。
她都这么说了,文煦当然也不好拒绝,准备这周回去就买一瓶和谢瓷同款的洗衣液。
啧,这小可爱还挺娇气。她啧啧摇着头打量一番这个新同桌兼新室友,迈步走回自己的桌边。
文煦收拾好一切的时候,三节自习才过了一节大半,但是既然有堂堂正正的理由窝在寝室,谁乐意去教室呢?
文煦从架子上抽了一本书,还没翻开,谢瓷便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明明周围空无一人却端的是一副做贼的架势:“我们去校门外面逛逛吧,待会儿把饭吃了再回去。反正高三晚上返校,这会儿门还开着呢。”
二中是所全寄宿制学校,周中上下学时间大门只放初中生。但是要真说起来初中高中校服长一样,脸嫩一点走到门口去,谁又会看得出来你读几年级呢?
文煦打量她两眼,一挑眉,整个人就包裹上了一层浓厚的嘲讽气息:“前年级第一,这么浪?”
“现年级第一也不赖啊。”谢瓷指了指文煦手里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文煦“嗤”了一声,随手把书塞回去,又抽了一本数学试卷板板正正地摆在了桌子正中,抬眸看着谢瓷。
校门口这会儿挺热闹的,高三生陆陆续续回了学校,门口的小店摊贩生意都处于最红火的时候。
“不做你的数学题,跟着我跑出来浪没关系吗?”谢瓷揶揄地戳戳文煦的手臂,“年级第一?”
“你连我打架都见过了,管这叫什么浪。”文煦手抄在衣兜里,目视前方,语气透着丝丝儿讽意。
谢瓷一把挽住她胳膊,拖着她往校门口小巷里的一家文具杂货店走去,一边道:“你还挺自豪嗷?”
文煦瞥了一眼被抱住的胳膊,忽然想到朱缨说的“干不了重活”,以及这个娇气的小可爱曾经身为体育健将的事实,有种微妙的错乱感,到底是没用力把胳膊抽出来,由她去了。
不过文煦认为,有一点是必须要声明的:“我不打架了。金盆洗手了。”说着觑她一眼,“我以前也是被迫的,身不由己。”
她要开始新生活,就得跟过去的陋习彻底拜拜。显然打架斗殴不是什么好习惯,文煦认为这不是当代好学高中生应当沾手的事情。
“是是,身不由己见义勇为。”这话谢瓷是信的。
她见到文煦打架的次数其实也不多,联系前因后果来看,的确要么是打抱不平要么是正当防卫。虽然看起来都像是她在单方面殴打虐菜。
这家小店进门左边一整面货架几乎都摆的是各种各样的笔记本,大的小的厚的薄的,可爱的帅气的简约的非主流的一应俱全。
刚一进门谢瓷就放开了文煦,搓着手兴奋地投入到挑选本子中去。文煦抄着手冷眼旁观她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把每一款本子都拿在手里打量一番,能翻开的都翻了一遍,心里怪道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麻烦的人。
倒也不是——文煦她妈在文煦爹面前也这么事儿,且娇气又矫情。她在谁面前都挺矫情,不发疯都得算她慈悲。
文煦甩甩头,制止了野马一样越跑越偏的思维,抬眸看向谢瓷。这位小可爱正放下一本粉粉嫩嫩的兔子封面线圈本,伸手去够斜上方的本子。
众所周知,直角三角形斜边最长。这个不愿意挪动脚步的懒鬼踮着脚,伸长了手,指尖暴露在门外洒进来的暖橙色夕阳下,明明稍显苍白的指甲盖多了几分通透的暖意。
小可爱够不着,转过头,笑得甜甜的看向身后抱臂倚着柜台的少女:“煦煦,帮我一下呗。”
文煦啧了一声,走上前取下本子,不轻不重地放到谢瓷头上:“懒死你算了。”
谢瓷嘿嘿笑,接住了滑下来的本子。
半小时过去,收银台上摊了五个本子,清一色粉嫩嫩可爱系。文煦觉得有点辣眼睛,撇过头去不想看。
谢瓷又挑了两本厚厚的一看就很重的杂志付了钱,要了一个口袋把东西全塞进去,拢了拢袋子口,正要提起来,一只手斜伸过来把袋子拎走了。
谢瓷愣了一下,旋即笑眯了眼,三两步上前挽过文煦空闲的那只胳膊,声音带了点奶声奶气的甜:“煦煦真乖,都知道体谅姐姐了!”
文煦马上刹住,扬眉拎着袋子作势要往她怀里扔:“小矮子充谁姐姐呢?”
其实谢瓷倒也没比文煦矮很多,小半个头罢了,但是毋庸置疑,矮一厘米也是矮。
谢瓷立马笑眯眯道:“我就顺口一说,你当姐姐也行。”
没骨气。
文煦转过脸不再看她,嘴角却弯起来一点。
这个点儿小巷里一溜的小饭店都人挤人,摆在门口空地上的桌子也基本都坐满了。谢瓷挽着文煦随便挑了一家,刚踏进门,就听见店里拐角处传来争执声,错眼一看,好家伙,两军对峙,还是个1v3。
出现了!奇怪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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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v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