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箫竹可曾喜欢过阿陈?阿陈是否动过心?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只是暴雨那日,他看着檐下瑟瑟的身影,心头突然一疼。又或许是她浑身湿透时,那个没有拒绝的拥抱太过温暖。但阿陈已有妻室,林箫竹注定远行。
这究竟是错过,还是本就不该有的妄念?
虚无缥缈的感情宛如春风里的柳絮,没有重量,哪怕一瞬不瞬盯着它落下,摊开手掌依旧接不住它。
山路转弯处,林箫竹突然按住心口,复杂的心绪恼得身体快要炸开。
“怎么了”
潘明很快察觉异样,收紧缰绳柔声询问。
林箫竹摇摇头,又忍不住最后望了眼早已看不见的村庄,再也见不到的人。垂头丧气地沉下肩膀,喃喃道:“有些感情,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无论是阿陈,还是潘宣。
潘明垂眸看着身前看不清深情的人,开口道:“可若没有初遇的一眼,又怎知此生所遇所求之人,近在咫尺呢?”
“你说什么?”
山风太大,林箫竹没能听清。
潘明摇了摇头,提高了些嗓音道:“你说得对!又说得不对。”
林箫竹轻笑,“那是对,还是不对?”
“自己慢慢琢磨吧!驾——”
骏马飞驰过山清水秀,潘明催促着马儿跑得再快些。
烈日当头,两人停歇在郁郁葱葱的林间阴凉之地,潘明用脚踏出一片平地,又找了些木棍,熟练地生了堆火,打算将包裹里的烙饼烤热了再吃。
林箫竹不经打趣道:“这么讲究?”
潘明递来第一块热乎乎且不烫手的饼,说道:“热乎些吃了身体也会跟着热乎。”
“可我不冷啊。”
“身心同理,快吃吧。”
咬下一口,滚烫的热气呼哧呼哧冒出口,不过细嚼之后,温甜的口感确实暖和了身心。潘明看着逐渐放下心结的林箫竹,心满意足地享受手中的美味。
靠坐下树下小息,林箫竹斜靠在树干上,垂眸凝视着身上那件绣着海棠的上襦,指尖轻轻抚过浅粉的花瓣。恍惚间,她仿佛置身于海棠树下,仰头望着纷扬落英。夜风微凉,却再无人为她披上一件外裳。
匆匆相遇,匆匆离别。
她轻轻摩挲着衣襟,心中默念:阿陈,多谢你那日的温暖,至少让我暂时忘记了深宫里的那个人,暂时忘了他给过的一切……
箫竹与海棠,一个清冷,一个娇艳。世人多爱海棠,爱它转瞬即逝的绚烂,爱它一年只得一见的珍贵。而四季常青的箫竹,即便枯黄凋零,又有谁会驻足一瞥?
潘明双手抱在脑后,侧目一眼看穿她的失落,瘪瘪嘴,动了动身子,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个邮差了吧?”
林箫竹低着头,轻声道:“应该是不喜欢的……只是那日大雨,很感激他。连一句谢谢都没说,就这样走了。”
“是吗?”
“嗯,他很温柔,人也好……”
鲜有温柔相待的人,总是容易掉入陷阱,如飞蛾扑火,被骗也只说心甘情愿。
“话说得不太好听,你别介意。你会不会,太轻易别人了?都不怕他人的温柔是利用你的借口?”
林箫竹苦笑:“怎会不知道……”
那可是用生死经历过的痛楚啊。
“不过,他救过我,被骗,我也心甘情愿。”
潘明越听越是窝火,心想:我救你两次,怎不见你道谢?可转念一想,她根本不记得那些往事,说了也是徒劳。
他无奈地长叹一声,横了心拽着身旁之人的手站起身:“罢了,唱首歌来听听,无聊死了。”
无聊死了,烦死了,嫉妒死了。
林箫竹一愣,跟着起身被潘明牵着上马。
“我不会唱歌。”
潘明在身后落座,双臂似有若无地环住自己,拉动缰绳,嘴里仍不依不饶道:“就唱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不会。”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更不会。”
潘明皱眉:“那你会什么?”
林箫竹抿了抿唇:“都说我不会唱歌……唯一会的首歌还是——”
不等她说完,潘明一锤定音:“就这首,唱吧。”
“我还没说完呢!”
百般无奈,但这一路光顾着赶路,实在无聊。林箫竹清了清嗓子,试着回忆曲调,终于轻声唱起——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望着你啊,你却迟迟不来。我为谁吹起排箫?这份情意,这份思念,颤颤悠悠,飘向何方?曲声悠长,盼你能听见……我的心声。)
歌声渐止,林箫竹突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泪水。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可潘明靠得这样近,怎会听不见?
他右手猛地一拽缰绳,调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腹。骏马嘶鸣,载着二人冲向远方某个地方。
马蹄声歇,林箫竹的双手被潘明从脸上轻轻拉下。刺目的天光让她眯起眼,待视线清晰时,一条金色长河正铺展在漫天绿野中。河水无声奔流,碎阳在浪尖跳跃,恍若万千星辰坠入凡间。
林箫竹见过西北的黄沙,巫山的冰雪,却是第一次见宛若人间仙境春色常驻的原野。
潘明揽住她的腰,纵身跃下马背。她惊呼一声,手不自觉攥紧潘明的衣裳,旋即整个人已被打横抱起,跳下马背。一阵抖动,险些掉落的林箫竹手臂自觉地环上潘明的脖颈,顷刻间拉近了两心间的距离。
耳廓红得发烫,林箫竹逼迫自己转移视线和注意。尽管额头几乎只差了一指的距离,就会贴上潘明的下颌。
“你……要带我去哪儿?”
“赏景。”
“赏景?欣赏什么?一条河吗?”
潘明颔首,颠了颠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些后说道:“这条河会一直流到西南。蜿蜒过崇山峻岭间,日夜奔流,从不停歇。”
他踩着卵石走向河心,布靴浸入水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白色的花瓣从脚边流淌而过,似茉莉又似槐花。天上人间仅剩春色,都快记不起眼下到底是个什么季节。
林箫竹怔怔望着潘明逐渐被浸湿的裤腿,问道:“是从中原一直流到西南吗?”
“对。曾经平定西南的将士,就从这里经过,饮下这河里的水,望着春色立下誓言,视死如归。因为下游的水流湍急,大家无法淌着河原路返回。”
“可就算是水流不大,还是得走山路,擦着万丈高崖前行。”
“没错。所以无论战场上是生是死,来路和去路同样不平坦。”
从选择踏上这条路起,便注定一路坎坷。热血沙场如此,爱恨纠葛亦如此。
河水漫过潘明的膝盖,漫过林箫竹的裙角。直到河心中央,他才转身面向下游。水波推着两人的倒影,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林箫竹没去问潘明为何知道这些,只感受着清亮的小风环绕着两人。
飞鸟振翅掠过,潘明换了个语气问道:“听过湘君与湘夫人的故事么?”
林箫竹摇头,发丝拂过他脖颈。
潘明凝视着远方的河说道:“湘君思念成疾,曾吟‘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我也认识个痴人,因一场梦就敢从西南独行至西北,只为见一位姑娘。但是后来那姑娘忘了他,一次又一次,甚至……心系他人。”
林箫竹蹙眉:“痴人何必做这不值当的事。既是负心之人,何必执念?”
“是啊。”潘明感同身受地叹息道,“可方才见你落泪……他依旧疼得心如刀绞。”
“我?”
林箫竹歪头望向水面倒影中,自己红肿的眼睛。两个人紧贴着站在河道中间,金色阳光洒落河面,潘明的表情在水中模糊不清,渐渐地,林箫竹也看不清自己的脸,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潘明忽然收回一条手臂,林箫竹整个身体坠下,被他换了个姿势更深地抱在怀里。
林箫竹吃了一惊,她抬起上身,脸上发愣的表情流连不去。四目对视,深情的目光如红线缠绕,引着自己的一根打上漂亮的结。她感到浑身上下,有一股不能体验过的感觉在躁动。
那是什么?口舌为何突然干燥?心在狂跳,手脚发抖,自然垂吊的双腿忽地收紧,藏起妄图泄露的什么。呼吸乱了一拍,粗重了些。环上潘明脖颈的手慢慢收紧,明明他把自己抱得很稳,却还是怕掉下去。
河风掠过,吹散他未尽的话语。
“她不是负心之人,只怪我们……生不逢时,爱不逢人。”
心下虽悸动着,好在潘明的话听得真切。心绪冷静下来,喃喃重复着他刚才说的话。
“生不逢时,爱不逢人……因为一厢情愿之人,从来不配得到爱吗?”
潘明说的对,此话用于自己身上再合适不过。
一语道破梦中人,她紧紧地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不争气地哭起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如何才能得到爱。好像总是将真心赋予错误的人,到头来,浑身是伤。
一声苦笑,林箫竹诧异的眸子落入潘明眼中。
“这算是,给我的感情下判决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