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穿透雨幕,在太医院青灰色的高墙外幽幽回荡。
裴玉棠揉了揉发酸的眉心,将最后一册《金匮要略》放回檀木书架。窗外一道闪电劈落,刹那间照亮他案头堆积如山的脉案,也映出他眼底两抹淡淡的青影。
"大人,宫门要下钥了。"药童捧着油纸伞在廊下轻声提醒。
裴玉棠微微颔首,月白色的太医官服在烛火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他习惯性地理了理袖口银线绣的海棠纹,忽然动作一顿。
雨声中混着不同寻常的响动。
像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又像受伤野兽的喘息,从西侧院墙根断断续续传来。裴玉棠蹙眉执起案头宫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开一圈涟漪。
"我去看看。你且守着药炉。"
青石小径被雨水冲刷得泛着冷光。裴玉棠提着官服下摆小心前行,却在拐角处猝然停步——墙根下蜷着个黑影,雨水冲刷下的血色在石缝间蜿蜒成淡红的小溪。
"何人擅闯太医院?"
宫灯倏地照过去。那人闻声抬头,湿透的乱发间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淬了星火的刀锋。裴玉棠呼吸一滞,宫灯不自觉地又往前送了半寸。
灯光映出对方腰间半截断剑——玄铁打造的剑柄上,"醉"字铭文正往下滴血。
"劳驾..."
那人突然扯出个笑,染血的手指抓住他官服下摆。裴玉棠这才注意到他肩头插着半支断箭,周围的衣料已经浸透成暗红色。
"借个屋檐...躲雨?"
话音未落,那人便栽倒在他靴边,惊起一串混着血丝的水花。裴玉棠下意识伸手去扶,掌心立刻传来滚烫的体温。他触电般缩回手,却在对方即将重新跌入水洼时,又猛地将人捞了起来。
药炉上的陶罐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药香弥漫整个厢房。
裴玉棠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银针在指间转了三转。此人肩头箭伤泛着诡异的青紫,分明是边关独有的蛇骨毒。他本该立即上报禁军,可方才替对方更衣时,那截从腰腹延伸到肋下的旧伤疤却让他银针悬停。
——那是三年前西北军特有的箭簇留下的痕迹。
"嗯..."
榻上人忽然闷哼,汗湿的睫毛颤了颤。裴玉棠急忙点他睡穴,却在收手时被猛地攥住手腕。那人掌心粗糙的剑茧磨过他虎口薄茧,烫得惊人。
"姑娘的手..."男人半梦半醒地摩挲他腕骨,"怎生这般凉..."
尾音含糊消散在药香里。裴玉棠耳尖发烫,抽出手时瞥见对方右腕内侧一道陈年疤痕——那是江湖人自证清白的"断誓纹",需用烧红的匕首生生烙下。
窗外惊雷炸响,他望着药柜上"见死不救非医道"的祖训匾额,终是叹了口气。
"备热水,再取三钱龙脑、一两白芷。"
沈醉在剧痛中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清苦的药香。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立刻被全身叫嚣的疼痛激出一身冷汗。朦胧视线里,一截素白广袖在眼前晃动,袖口银线绣的海棠纹随着那人动作泛着细碎的光。
"再乱动,毒入心脉。"
清冷的声线像浸了雪的刀刃。沈醉努力聚焦视线,对上一双凤眼——那眼睛生得极好看,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却凝着层寒霜。
他忍不住笑了:"早知太医大人这般热情,我该日日受伤才是。"
银光一闪,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毫不留情扎进他穴位。沈醉疼得倒抽冷气,却见那太医面无表情地又捻起一根。
"沈醉,二十三岁,江湖榜第七的剑客。"裴玉棠指尖轻敲案上染血的缉捕令,"朝廷悬赏五百两。"
沈醉瞳孔骤缩。他右手悄悄摸向枕下——空的。
"找这个?"
裴玉棠从药箱取出那柄断剑,在他惊愕的目光中突然劈下。剑风擦着耳畔掠过,斩断床柱上盘踞的花蛇。蛇头飞落药炉,溅起一片嗤响。
"蛇骨毒的解药,"裴玉棠甩了甩剑上血珠,"需用下毒之人的血做引。"他将断剑扔回给他,"能握剑吗?"
沈醉怔怔接住兵器,忽然发现这太医握剑的姿势极为标准——那是西北军特有的起手式。
晨光透过窗棂时,沈醉已经能靠着软枕坐起来。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间厢房:靠墙的紫檀药柜上整齐排列着青瓷药罐,案头摊开的医书旁搁着盏冷透的茶,地上铜盆里泡着染血的布条。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幅《海棠春睡图》,题着"宁可枝头抱香死"的诗句。
"看够了吗?"
裴玉棠端着药碗进来,眼下青影比昨夜更重。沈醉注意到他换下了官服,此刻穿着件素青常服,衬得肤色如玉。
"裴大人救命之恩——"
"喝完药,自己去找禁军自首。"裴玉棠将药碗重重搁在床头小几上,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
沈醉也不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他故意舔了舔嘴角,果然看见太医的耳尖又红了。
"其实我是被冤枉的。"沈醉突然正色道,"那晚我在醉仙楼喝酒,根本没见过什么户部侍郎。"
裴玉棠冷笑:"缉捕令上写你劫了军饷。"
"那更可笑。"沈醉扯开衣领,露出那道狰狞的疤痕,"三年前我护送军饷去西北,半路遇伏,这伤就是为保军饷留下的。"他指尖轻抚疤痕,"朝廷若真要查,该去问问兵部那位新上任的侍郎大人,为何我呈上的证词石沉大海。"
裴玉棠整理药箱的手指微微一顿。
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仔细搜每个角落"。沈醉脸色骤变,下意识去摸剑,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躺下。"裴玉棠突然掀开锦被,"不想死就别出声。"
禁军统领赵闯进来时,裴玉棠正在给"病人"把脉。
"裴太医,打扰了。"赵闯抱了抱拳,眼睛却往床帐里瞟,"昨夜有刺客潜入皇城,太医院也在搜查范围。"
裴玉棠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恰好挡住对方视线:"赵统领请便。只是我这病人染了时疫,恐怕..."
赵闯立刻后退两步,却仍不死心:"这位是?"
"家兄。"裴玉棠面不改色,"从陇西来探亲,不慎染病。"
帐中传来虚弱的咳嗽声,一只苍白的手颤巍巍伸出帐外。赵闯瞥见那手腕上布满红疹,吓得又退三步。
"既然如此,下官告退。"
待脚步声远去,沈醉一把掀开被子,脸上用胭脂画出的"病容"已经被汗水晕开。他指着自己哈哈大笑:"裴大人好演技!我何时成了你兄长?"
裴玉棠取出帕子擦手,淡淡道:"你腕上涂的是黄连汁,两个时辰自会消退。"他顿了顿,"三日后能下地就立刻走人。"
沈醉却突然抓住他手腕:"你早知道我是冤枉的。"
裴玉棠垂眸看他,晨光在那双凤眼里流转:"我只知道,西北军从不背叛同袍。"
雨后的风穿堂而过,掀起案头书页。沈醉望着那人转身时扬起的衣角,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