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致远堂用完午膳后,裴礼才抱着木鹰离开。明珂打了个哈欠,回到卧房继续补没有补成的觉。
她没梳妆,将外头套着的衣裙一脱便上了榻。裴约紧随其后,放下幔帐遮住日光,低声对她道:“若下回五郎又在你歇息时过来,直接将他打发出去就是了。”
明珂闭着眼睛懒洋洋道:“那他怕是没有什么见我的机会了,只要我在家中,一日有里有大半日是在榻上歇着的。”
裴约顿了顿,继续道:“那便让他在外间多等一会儿,你梳妆好再去见他。”
这估计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明珂睁开眼,转身直视着他,脸上写了九个大字——你们世家就是规矩多。
“我知你在侯府随性惯了。”裴约放柔了声音,“可家中不比侯府,人多眼杂。若瞧见你和五郎亲近,怕是会传些风言风语,对你们都不好。”
说的也算有理,世家里的腌臜事本就多,裴约这里又有个继母。明珂轻声叹了口气:“我晓得了。”
裴约已做好了明珂和自己顶嘴的准备,没想到她这样乖觉就应下了,不由得觉出一些“枕边教妻”的乐趣,心中多了几分温情:“睡吧,睡醒了我让府中医师来给你看看身子。”
两人小睡了半个时辰就起了身。待明珂梳妆过后,裴约便请了府上最德高望重的钱大夫过来。
郑家是几大世家中做药材生意做得最大的,因此也网罗了不少珍奇方子和名医,钱大夫便是郑夫人当年的陪嫁。
钱大夫给明珂诊过脉,又看过明珂惯用的方子,捋着胡子道:“看样子像是宫中刘太医的手笔。”
见明珂称是,钱大夫微微颔首:“这已然是个不错的方子了,但还能更精进些,老夫抽空去刘太医府上同他议一议,过几日再给郎君和郡主答复。郡主这几日先用着以往的方子,仍旧要忌劳累、寒凉、忧思。子嗣的话,也确实是晚上几年再要更妥当些。”
裴约在一旁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追问得更仔细了些,终于对明珂的身子哪里不好有了清楚认知。他喃喃道:“几年前在崇文馆时,也未曾见你这般孱弱。”
和有心疾的五公主相比,她的精力显得格外旺盛,不然也做不成翻墙这种事。
“那个时候已经养得很好了。”明珂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只是后来皇后和五公主接连去世……”
文德皇后身子本就不算好,又接连生育了四个孩子,身上落下了一堆毛病,没能熬过三年多前的那个冬天。在明珂心里,皇后和自己的生身母亲也差不多,于是她白日里一直坚持守灵,夜里就去陪因为心疾没法守灵尽孝因此闷闷不乐的五公主。
五公主是皇后所出的几个孩子里最聪明、最多思的那一个。皇后驾崩的那几日,她一边难过,一边担心没了皇后调停太子和魏王会闹得更厉害,最后一家人落得连仇人都不如。
忧思过甚,慧极必伤,皇后驾崩的第五日,五公主的气息也衰微下去。她死在明珂的怀里,最后一句话是:“阿鲤,别太难过。”
可最亲近的两个人接连去世,怎么可能不难过。两个人的葬礼办完后,明珂瘦了有十斤,好不容易养好的寒症又重犯,更是整夜整夜的做噩梦,只在五公主的宫里才能睡得好些。
可住在宫里,与两个小娘子一同长大、一向重情的吴王又总来找她。两个人说不了几句话,就开始抱头痛哭,有时皇帝也过来,和两个孩子一起哭。
这样一来,明珂的身子没养好,眼睛也险些哭坏。最终还是和玉娘生前交好的城阳公主看不过去,把明珂接进自己府中,让一向心大的李明知一起陪着她,才让她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钱大夫轻咳了几声,打断了明珂回忆伤心事:“能调理好的,郡主凡事都要往好处想。
明珂对他扬起一个笑脸:“那日后便麻烦钱大夫了。”
随着她的话,裴约又记起三年前的一桩事。
那时他在宁海县清查隐户的手段过于干脆,惹得当地知府与刺史上本参了他年少狂妄,连“恐生民变”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御史台见状,急派监察御史去查他到底做了什么。
等到御史到了宁海县,他已将当地豪强捆成了一串粽子下了狱,官吏与百姓间堪称和乐融融。这下有事的,成了知府和刺史,监察御史疑心他们同豪强勾结,才做事畏首畏尾,还反过来参裴约。
裴约却知晓并非如此。江南本就豪强林立民风彪悍,这两位上司身后不似他有一个宰相祖父和整个家族撑腰,又正值或致仕或调任的要紧关头,实在害怕出什么乱子。在御史面前说通了,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裴约还在两位上司跟前落了个好。
孰料监察御史回京后不久,皇帝又急召他入京述职。回到长安,他率先见到了祖父,祖父见他的第一眼,便长长叹了一口气。
裴约知道祖父因什么叹气。他在江南惩治的豪强牵涉到了卢家与王家的旁支,这些时日其他几家的家主怕是没少找祖父告他的状,说一些他枉为世家子之类的话。
毕竟父亲都来信骂他了。
但祖父没有骂他,只细心叮嘱:“皇后和五公主接连仙逝了,陛下心里不痛快,正巧你做的事合他心意,他才召你入京。除却你任上的事,多余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说。”
裴约默默记下,跟着小太监去勤政殿时,正好撞上一架出宫的肩舆。肩舆上的女郎穿着厚厚的白狐皮大氅,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颌与没什么血色的唇。
是明珂。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但她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寻常皇子在宫中乘坐肩舆都算逾制,何况一个臣女,裴约心想,陛下实在对她宠爱太过。
于是在述职时,他一直在想要不要委婉劝谏皇帝不要如此纵容明珂,但最终还是记得裴术的话,没有多生事端。
——她那时应当正是悲痛欲绝病得厉害的时候,可我竟想着要参她。
裴约无比庆幸当初的自己听进去了裴术的话,不然如今明珂定然更加厌烦他。
明珂并不知道裴约心中在百转千回什么,而是在送走钱大夫后唤了灵枢来给自己讲裴家的家规。裴约见状,取了一本游记来在一旁打发时间。
听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明珂的头便隐隐作痛起来——裴家的这些规矩和宫里也差不多琐碎了!可她在宫里尚能不守规矩,在裴家一时半会儿怕还是不能为所欲为。
她又想起清晨认过的一大堆族人,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裴家这一堆事给耗死。
不对,明珂思及此处陡然反应过来,我着相了,我又不是真来裴家当个正儿八经的宗妇主母的!
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窗前读书的裴约,手指碾上了手边软枕上的花纹,再次琢磨起皇帝赐婚的用意来。
其一,彰显太子之位不可撼动,这个目的通过让她嫁给裴约,再让裴约入詹事府已经达到。
其二,皇帝正筹划着对世家动刀子,想让自己和爹在可能到来的动荡中护住裴约,若是能借此左右裴约影响整个裴家,让裴家乖乖听皇帝安排就更好了。
自己根本无需在意裴约之外的其他人。明珂心道,自己行事代表的是皇帝,裴家其他人代表的是世家,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和和睦睦处成一家人的可能。
她只需要保证裴约向着皇帝……不,只需要保证裴约一直向着公道,不要只为家族着想便好。
即便抛开这些有的没的,单单只是想好好过日子,她也要拿捏住裴约才行。
明珂想起今日认亲与方才把脉问诊时裴约对自己流露出的关怀,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抱怨道:“这些家规比经义还要催人睡。”
她忍不住想试探一番裴约能对自己纵容到什么程度。
裴约闻言放下手中书卷:“那便睡醒了再继续听。”
这可真是个不让人满意的答复。明珂有些不高兴了,抬眼冷淡地望着他。裴约屏退下人,慢慢走到她倚靠的床榻跟前:“要不,我只同你说些祭祀之类的要紧事?”
“可是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明珂蹙起了眉,“我一听到这些东西就头痛,一想到日后要守这么多规矩就烦恼。大夫刚说过我不能忧思劳累。”
可她毕竟是长孙媳,该知道东西的还是得知道。裴约正寻思着该如何开口,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拽了拽。他垂眸,看到明珂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再说了,万事不都有你替我操持么。”
万事不都有你替我操持么。
婚姻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竟能让以往对他不假辞色的人百般依赖起他来。裴约感觉自己的心湖都被她晃动衣袖的动作扰乱了,待回过神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已脱口而出了一个“好”字。
她脸上绽出个明媚动人的笑来,裴约还是第一次得到她这样的笑脸。他很清醒地重复道:“好,那便暂时不管这些了。”
——竟这样轻轻松松就让步了,他是个重规矩的人,按理说不该这样的。
兴许是因为自己以往没怎么给过他好脸色,是以稍微软和一些他就招架不住了。
明珂冷静地想,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呢,好在自己该软时还是能软下来的,应付他不成问题。
明天不更,休息一天(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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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枕边教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