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淡漠,夜雾朦胧。
街上几乎没有人家燃着烛光,于是显得黑夜愈发沉寂。
时迩朝着城西过去。
小二那一日提醒她早日离开之时,担心她误闯凶宅,特意说到不可靠近这边。
她当时便有留意,加之越往此处靠近,阴邪之气越重。
她要找的人,或者说是鬼,就在这里。
此间环境有些复杂,小巷颇多,左右相通。
时迩抬眼打量,发觉城西的屋舍大都早已空置,发白的红灯笼左右散落。
门前的石狮子被前几日的雨水冲刷干净,在夜色里严阵以待。
雨水“吧嗒”从屋檐坠落砸在水洼里,乌云遮住了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
时迩拐过一道街角,有风微动,携着细细的雨丝。
又下雨了。
眼睫微垂,鼻尖嗅着愈发浓郁的鬼气,她一直往前走着。
城西的住宅区,静得只剩风雨声,夹杂着隐秘角落里不知是何物发出的细碎声响。
前面的地界愈发偏僻了,远远的便能见一座旧宅伫立在夜色里。
它出现得突兀,牌匾被喜庆地装饰,锦缎下隐约可见两个大字。
——迟府。
大红色的绸缎缠在门前的两座石狮子上,檐下的红灯笼在雨夜里散发着幽幽光芒。
府门微开,透露出里面长燃的烛光。
漫天小雨倏尔消失不见,一柄素色花伞撑在了头顶。
时迩转眸,望见一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
她的唇角微牵,再垂眸,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大红婚服。
来人望向她的眸光温柔,声音也十分好听,“走吧,回家了。”
伞面朝她倾斜,遮住了所有飘向她的雨丝。
时迩垂在袖摆里的指尖相触,捏过指腹,跟着他朝着那座喜庆的老宅走去。
他身上的气息寒凉,像是寒冬腊月池塘里漂泊的浮冰。
他靠她很近,又保持着距离,直到两人走到府门前,他都没再开过口。
在跨进府门时,时迩忽然轻声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他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问题,心情不错的样子:“元生。”
“元生。”她低声重复了一遍。
“嗯。”
时迩又问:“我能知道一会儿要做什么吗?”
“自然可以,”他抬手扶了扶她的手臂,带着人跨过门前算不得高的门槛,随即松了手,“成婚。”
时迩眉梢微动,没再开口问些什么。
她的目光往前延伸,发现这间宅院远比她想象的要大上许多。
先前在门外,借着幽幽烛光尚能见有雨丝飞斜,可自踏进迟府后,却仿佛进入了另外一番天地。
里面无雨,甚至露天之地都是干燥的。
他们入幻魇了。
庭院深深,亭台楼阁,假山飞檐都是炽烈的红色。
有鼎沸人声觥筹交错,举手投足间,都是情真意切的恭祝新婚之意。
热闹喧嚣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诡异。
时迩没细看,收回打量的视线。
元生带着她走过正堂,里面站着很多人,主位上有人坐着,旁边站着媒人和傧相之类。
时迩眉心微拢,正以为他真要和她走一遍凡人间的成婚之礼,便见他只是顿住脚步朝里一望,却并未多做停留,带着她继续往前。
元生将她领进了一处布置精致而温暖的婚房。
红烛烈烈燃着火光,梳妆镜前满是胭脂水粉,红色剪纸贴在各处,新的喜被被妥帖摆放在床上,其上还有不少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他很低地笑了一声,语气熟稔,有着并不属于他们才相见不久的调侃,“你倒是不害怕。”
时迩被他拉到梳妆镜前,坐在软凳上,从镜子里对上他那张好看的脸,“怕什么。”
元生取了一支桌上未归置回原处的螺子黛,将时迩轻轻转了一下,自己略俯身凑在她面前,温柔地替她描眉。
一边低声道:“夜黑风高,孤身一人,就这样同我回来,不害怕?”
时迩默了片刻,才道:“怕。”
他又自顾自笑了。
“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或许你能想起来什么也不一定,又或者不能,结果看我心情如何。”
她大概知道不能的后果是怎样的。
眼前这只鬼,看起来好说话,身上却沾了不少人命。
小二说,林棠城那些年消失的人,大概都是葬身于此。
不过她若是真的毫无底气,决计不可能独自闯这处幻魇。
元生已经是一只凶邪了。
鬼魂笼统称之为邪祟,大致分四类——祟、鬼、邪、煞。
祟之一类,实力低微,却并不干净,没有神志,做事全凭本能,是仙、妖和大邪祟都十分头疼的存在。
鬼要好上一些,能有实体,但多数模样丑陋,缺胳膊少腿都常见。
邪和煞却是最难对付的。
一只普通的邪便能有屠人间一座城池的能力;
一只煞出世,足够祸乱家国,致使苍生蒙难。
尤其染上一个凶字的,更是其中翘楚。
时迩不清楚元生究竟历经了什么才成为一只凶邪,但从他作恶的范围和手段来看,大约也能猜到他口中的故事是如何的。
大抵逃不过情爱。
不过他的话说得很有意思,时迩便问:“那你眼下心情如何?”
“还不错,”他描眉的手停顿下来,望着她弯了眉眼:“你生得真好看,所以你想听什么呢?”
凶邪性情不定,他现在心情不错,谁知他下一秒心情如何。
时迩便道:“你想说什么,我便想听什么。”
元生收了螺子黛,仔细望了望她,颇有些满意,隔着宽大的喜服衣摆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起身往床边走。
“我知晓你抵达林棠城有几日了,他们同你说了什么?”
时迩淡淡道:“忌讳颇多,闭口不言。”
元生不以为意,“也理当如此。”
“林棠城这些年,人是越来越少了,他们找过许多道士,个个都防着我抓人,真是很让人头疼。”
时迩随着他在床边坐下,眼前恍然间黑了一瞬。
她置于膝上、藏在宽大袖摆里的手指微动,抵住指腹按了按,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仿佛顺着他的话随口一问:“为何抓人?”
元生背靠床柱,目光落在她美得不染纤尘的脸上,缓声咬字:“为何?”
他眼眸微眯,轻笑着:“想抓便抓了,哪有那么多为何。”
时迩端坐着还要扭头看他,便觉有些不舒服。
她略微动作,脚下却踩到一团凸起的硬物。
脚跟在那东西上挪动,那东西细长,却并不能随着她的力度有很大空间的移动。
与此同时,她对元生道:“我猜,你大概在寻人。”
“嗯?”元生尾音轻扬,半响,笑着问:“为何如此觉得?”
她道:“因为婚房很漂亮,是女子都会喜欢的模样。”
元生靠在床柱上,纱帐堆叠挡在他侧脑外,火红烛光恰巧落在他挺翘的鼻梁上便戛然而止。
他的眸色彻底藏在阴暗里,让人看不真切。
他沉默许久,才很轻地说:“是吗,她会喜欢吗?”
时迩将他手指微颤的动作看得清楚,“因为这个人是你,所以她会喜欢。”
顿了片刻,她用九尾狐族的诱惑之术低声哄诱道:“若是你今日信我,不妨告知我她模样性情如何,兴许我可以帮你。”
元生似乎是陷进回忆里了。
或许是因为,她是这百年来唯一不怕他、还能和他这样心平气和说话的人,又或许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那年那时的朝朝暮暮。
他耽溺在一场回不去的囫囵大梦里,慢声开口:“她……很美,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人。”
“她是迟家的小姐,亲和友善。林棠城很大也很小,迟家家世放在这座拥挤的城池里,其实也不算什么。”
“迟家家主善良,广开学堂帮幼子启蒙。最初我险些曝尸荒野,是依依,她在河边将我救下,带回迟家。”
“往后我一直住在迟府,蒙大人不嫌弃,后来入学堂,学会识读。”
元生笑了笑,“成绩颇为不错,更得大人喜爱,他们一家,都是很好的人……”
他话未说完,猛地从床头坐起,拧着眉,脸色冷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大,时迩险些以为是自己的诱惑之术触到了他的忌讳,尚未做出反应,便见他站起身子隔着紧闭的窗户望出去。
他回过头对她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话音刚落,他周身浓郁的鬼气滚动,眨眼便消失不见。
时迩绷紧的肩背微松,挪开脚拉动裙摆,垂眸一看,才知她一直踩着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截人的指骨。
时迩愣怔良久,反应过来,蹲下身子拉开垂落的被单,神色凝重地往里望进去。
床下很黑,她燃起赤红色的狐火,稍微往里面送,便能清楚看见里面的情况。
那是黑压压的一堆尸骨,不知有多少人。
她思索片刻,手上有灵蕴流转,须臾之间,床下那堆枯骨便被整整齐齐挪了出来。
那些人身上都穿着与她相似的大红婚服,但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好的皮肉。
每一处都被烧灼发黑,却又堪堪护住白骨不碎。
时迩用灵蕴覆住每个人的尸骨,却觉数量未免太多。
她的灵蕴往床下钻去,果然发现下面有一个刚巧能容人的大坑。
这些尸骨,少说二十来具。
是元生一百多年来造下的杀孽。
或许还不止如此。
——他杀过的人,未必都能留着全尸躺于此处。
指尖动作飞快,灵蕴不断从她手中飞出去。
随着她将这些尸骨排列放好,她的眸光忽动,快步走到一具尸骨前,掌心伸在它上方,灵蕴滚过那道尸骨全身。
她的动作微滞。
那是一具男人的尸骨。
男女之间由于性别差异,在成年以后骨架会有十分明显的区别。
九尾狐族在魅惑和幻颜之术上的造诣几乎是三界登峰造极的存在,她绝无认错一具尸骨性别的可能。
这只凶邪,未免太疯狂了。
时迩收敛思绪,有条不紊地按照男女将尸骨分做两堆。
她记得小二说过林棠城中美是罪恶,也从元生口中听到他对她容貌的夸赞,还有他失神间在记忆里对那个迟家小姐“依依”的评价。
“她很美。”
所以这些尸骨也一样。
时迩抿了抿唇,抬手将掌心覆在离她最近的一具枯骨的脸上,手心里飞出与尸骨同样数量的灵光。
随着她的手从那具尸骨的额头往下走,那些灵光随着她手下这一具一样,将那些枯骨的面容仔细感受了一遍。
都是美人骨。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些美人骨单一具拿出去,都是足够倾城的存在。
同样都化作枯骨,可每具尸身的毁坏程度却并不一致,脸部轮廓有很明显被烧灼或刻意保护的痕迹。
那些毁坏程度低的尸骨的面容,都在同一个部位有着高度相似的构造。
他们的眉骨饱满,只是每一位都有细微不同。
其中有一具女尸骨的面部所受的损毁最轻。
想来,此人和元生要找的美人骨最为接近。
时迩望着这一堆尸骨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元生自己便是恶鬼中的翘楚,他自然清楚如何对付鬼魂才能将这些人彻底杀死。
这些尸骨的主人,只因为天生的一具骨相,落到了这种魂飞魄散的下场。
时迩凝滞着不知如何处理这堆尸骨,电光火石间想起方才他离开时沉重的脸色。
她因探知脚下的异物被转移了注意力,所以不曾想过,明明是在他的幻魇里,怎么会有让他如此神色大变的意外发生。
她倏地站起身子,手中灵光一闪,便将所有的尸骨全部塞回了床下,转身往婚房外踏去。
预告预告~栎宝明天就能和大家见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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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幻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