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捻着帕子接着摇头,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眼里瞬间含了一包泪。
我是被她哭怕了,连忙阻止:“有什么难处就尽管说,公子帮你解决,哭哭啼啼的成什么体统。”
这话说得我有几分心虚,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家向来是没有什么体统的。
小厮们干完活在我眼皮子底下唠嗑,睡大觉的事常有发生,吉量在时多会训斥几句,吉量不在我就随他们去了,所以我们家是这方圆几里出了名的“失了礼数”。
好在哭包不再继续拿乔,柔声细语道出心事:“我是喜欢柳公子,他能来提亲我也是欢喜的,可我更在意公子,自打我定亲以来,公子便每每闷闷不乐,不仅笑容少了许多,连寻芳楼的美酒也不喝了,我们叫您,您也不理,只管发呆,如今,如今还说出让苍葭不再出门的话。”
说到伤心处,苍葭又哽咽起来,“苍葭就想着,若是公子不想让我去,苍葭便不去了,在这府里长长久久的住下去。就算是终身不嫁,也好过公子怨怼我!”
不曾想我竟让她受了这么大委屈,这一桩桩,一件件,好像都是我做的,又好像都不是我做的。
人类女子轻飘飘的似一朵云,不费一点力气,苍葭被我扶了起来。
她坐在椅子上,娉婷袅袅,仪态万千,我自心底生出来一种自家孩子长大了的自豪感,不由得感慨万分。
苍葭是我和相柳在青楼里赎回来的。
彼时我刚与相柳在学堂熟识,送别了一板一眼的老夫子,相约到周边的集市上逛上一逛。
在婆娑殿时,妖皇相柳是个杀伐决断的上位者,来了人间的柳鸿祯却不同,十几年的时间被柳氏夫妇教养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与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谈诗论道的迂腐书生。
若要相邀,非要在纸上做出一首不知所云的酸诗来,放在他桌子上,若是他觉得你写得好,才会同意你的邀请,若是入不了他的眼,那相邀之事就绝无可能。
这可愁坏了我,我今日新学了个词叫做胸无点墨,又学了个词叫做一窍不通,凭我在桌子上抠烂了纸笔,也写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同窗之中还有靠谱之人,林烨煜虽然是个贪玩的,但是在作文章这方面很得老夫子的心,让夫子头疼的是他,让夫子开心的也是他。
我与他算是有些上课时睡觉被罚站的交情,下学之前我还是将那纸酸诗郑重地放在了他的书案上,不知道写了什么,柳鸿祯不过扫了一眼竟答应的痛快,我准备了一肚子的场面话丝毫没有用上,鼻头差一点磨烂。
临走的时候林烨煜看向我的眼神欲言又止,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同我们一道,不过我顾虑到自己的计划,强忍着没有搭理他。
南市多繁华,琼台玉阁,是文人墨客爱好聚首的地方,我将地点选在这里,一是离学堂颇近,二是我打听到柳鸿祯对这里甚是偏爱。
人流涌动的大街上,不时有小贩高声吆喝,落日黄昏,撒着余辉,落在眼里,满目都染了颜色。柳鸿祯和我并肩而行,一会儿看向天空,一会儿看向地面,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须知我本来在婆娑殿上承的也是一个武将的职位,平日里舞刀弄枪惯了,少有接触文官,不知道他们说话是个什么样式,开口是个什么典由。
以前我在婆娑殿供职时,相柳曾明里暗里的说过我粗鲁,如今的相柳比以往更甚,是个更为清风明月般的人儿,好不容易把人给约了出来,不能再开口把人给吓跑了。
所以这口我不是不肯开,我是不敢开。
左等右等,我焦急地瞟了柳鸿祯八百遍,又将这过往的街景欣赏了个遍,路过姑娘帕子的颜色我都集齐了七个,只见柳鸿祯一路走来十分悠闲惬意,连半点开口的架势都没有。
我在心里为自己打气,为了更好的还他一果,我就必须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跟在他身边需得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就要跟他做好友,这做好友的契机就在眼前,眼前的契机就是我俩要先说话。
紧张来得没缘由,手抖的却厉害,就在我路过第三个卖年糕的小贩时,我下定决心由我来打破这个僵局。
前方不远处有一贩摊,上面挂满了香囊罗帕,绣的花草活灵活现。我灵机一动,快步走上前去,拿起一红色香囊,正要念起夫子今日刚教的酸诗,前方突然一阵骚动。
一个小小的少女从远处冲撞而来。
少女衣衫凌乱,头发如枯槁,面容憔悴,唯独那双眼睛闪着泪光,似有千言万语,她望了一眼身后的追兵,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开口急切恳求道:“小女子今日遭难,恳请公子救我,将来小女子结环衔草,必定相报。”
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法子被人搅合了,本能的愣了一愣,听闻这位跪在地上朝我磕头的姑娘诉说,我又愣了一愣,昨日才在茶楼的说书先生哪里听了一出恶霸当街强抢民女的戏本,今日就在我眼前上演了?
柳鸿祯快我一步,先将那姑娘扶了起来,掏出手帕止住她胳膊上的血,把人往自己身后藏了藏,挡住了她身后的追赶之人,开口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姑娘不要惊慌,是何缘故可以说给我听,若有冤情,我们必定相帮。”
这架势,是要救人。
追赶的人接踵而至,见有人拦路停了下来。
我抬手阻拦,朝前面的人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怎么得罪了各位,让各位穷追不舍。”
那领头的人生得周正,与身后拿着长棍,举止粗鲁的人有着鲜明对比,应当是管事的。
管事的也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见我客气,回了我一礼说:
“在下也是奉命办事,她们家欠我们家掌柜的银钱,将这姑娘抵给了我们,没想到这丫头顽劣,竟用计将兄弟们引开逃跑,兄弟们这才追了过来。”
我偷瞄现在一旁的相柳,见他眉头紧皱,眼睛看向姑娘身上错落的伤痕,眼中的怜悯之色溢在了眉间,果然被柳氏夫妇教养的慈悲心肠,我救人的心不禁又紧了几分。
我在人间听过一句话,叫做能用钱摆平的事都是小事。即是为了钱,那就一切好说。
折扇在我手里转了个弯,胸有成竹地询问道:“她们家欠你多少钱?”
“三十两银子!”后面一家仆模样的人吵吵嚷嚷。
听闻这个数字丫头又往我后面躲了躲,害怕地将眼睛闭了起来。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寻常人家半年收成也不过二两银子,明玉楼上好的明珠最多也就五两银子,三十两银子够一个普通的五口之家生活五年,如若以后将这丫头养成了,也肯定有大把的银钱养她身上砸,怪不得这十几个人在她后面穷追不舍。
“各位,”我做足了救人的架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既然它是被卖到你们掌柜手里的,这姑娘本身并不愿意,我见这姑娘可怜,想做个人情,从你们掌柜的手里买过来,不知你们可愿意?”
“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管事的绕着我们俩的衣衫打量,在触碰到柳鸿祯腰上翠绿的玉佩时收回眼神,扬起笑脸。
“在下青要。”
我侧身挡住了管事的贪婪眼神,那玉是我送给柳鸿祯的,花了不少真金白银,他喜欢的紧,可不能被他人觊觎了。
“哦,这位青老板,”领头人上前一步,精明闪过,眼睛半点也没有看躲在我背后的女子,“好说好说,既然大家都是生意人,这个面子我自然是要给的,只不过老板可想好了,三十两银子是买进来的价钱,卖出去的价钱可不止这些。”
他上下打量我的实力,我做洗耳恭听,听他接着往下说:
“这丫头姿色不凡,日后跟了我家掌柜的,那可不止这个价钱,老板想为她赎身,怎么也得这个数。”
举起来的三个手指惊呆了围观的群众,大家心知肚明,这肯定不是原来的三十两,有些胆大的纷纷为我抱不平:
“王老板,你们这也忒不厚道了,这一转眼就赚了十倍的价钱!”
我倒是不在意,修炼了这么长时间虽有不济,但在变化一术上小有成就,变个银钱什么的不成问题,于是欣然答应:“成交!”
那管事的见我应允,笑的爽朗,高声道:“青老板是个爽快人,来日这丫头跟了您不会受委屈,还劳烦青老板将银钱送到问琴楼,届时我也会将这丫头的卖身契奉上。”
不待我回答,相柳向前到我右前方道:“理应如此,不用明日,还请老板在此稍加等待,差人将这姑娘的卖身契拿来,我们稍后便将银钱送来。”
又侧身向我解释道:“为免多生枝节,今日诸多见证在这,这银钱今日就给他罢。”
前面气势装得足,原本是想趁着今夜月黑风高,找一处没人的地方变换出来三百两银子。
刚来人间,平日里我府上的花销三分靠的是我在山上带下来的一些宝物,七分靠的就是我这变化之术。
府上人丁凋零,所以我每次行变化之术都只是捏捏指头,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会遇见这种事情,一点准备也没有。
面上的笑堪堪挂住,众人的目光齐聚在我身上,就算是石头做的面皮也顶不住,吉量不在身边,我没了法子,扇面遮脸和柳鸿祯耳语道:“这怕是不行。”
楼鸿祯天真地疑惑道:“为何不行?”
为何不行?问得好!柳府家大业大,这三百两银钱不足一提,但我不行啊!我没钱,全部家当里里外外摆起来那就是一个大写的穷字。
但我能说吗?我不能。
我在绥绥的涂山施夷洞中时,有一年碰上了涂山收成不佳,大小妖怪都想要施夷洞的庇佑,绥绥明知道洞中的粮食不多,依然不管不顾地将粮食分了出去,只因为在涂山,绥绥一直都站在顶端保护着他们,如若这次弃他们于不顾,将来这威信就全部折半了。
现在亦是这个道理,若是我当着相柳的面拿不出这三百两,怕是他会看轻我,在这扬州城里,门第之见根深蒂固,关键时候,不敢有一点差错。
正当我苦思冥想编出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相柳改变主意的时候,吉量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喊我:“公子!公子!我们家库房着火了!您快回家看看吧。”
本妖心下大喜,不知是何方高人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这火放得好,放得妙,放得我只想拍手称快。
我按下心中的喜悦,露出个恰到好处的为难:“柳兄,可不巧了,我家库房着火了,这钱今日是拿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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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想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