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间繁华迷人,景色也是一等一的好看,特别是东湖畔的美景,我去的也频繁。今日好友设宴,又在我最喜欢的东湖畔,那我自然要好好收拾一番,来表一表我对他的敬畏之情。
于是我挑出了压箱底的衣裳,熏衣的檀香足足用了一两,头发被手巧的丫鬟收拾的平整,铜镜照了三遍,一切妥当,又赔了江晚愁的酒水钱,才领着小厮,备着薄礼朝东湖畔赶去。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大好晴天,他穿着一身苍葭色长衫,背对着我,站在湖畔的小亭里,玉袍折扇,好不风流。
装出来的温润如玉在我唤他的那一瞬间土崩瓦解,英俊的脸颊上攀上了几分慌乱,想要离开,又生生把自己钉在原地。
我些许费解,明明是他递在我府上的拜帖,如今看起来又不大想与我相处的样子,好生奇怪。
我与柳鸿祯同窗四年有余,以我对他的了解,一般他这样子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我心中的暗自思量,莫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要寻我帮忙,又拉不下来脸面?
思及此,我便十分熟练地扬起和善的笑容,人家都说书生的面皮薄得很,我若是不小心惹恼了他,恐怕他就会当场逃了去。
“柳兄可有什么事对我说?”
亭中的人看起来像是我们家怀春的丫鬟,偷看了一眼吉量,又别过头去,支支吾吾不肯开口。
吉量是个有眼色的小厮,见此情景知他有什么难处,立马告退:
“主子和柳公子安心谈话,吉量去外方守着。”
等到吉量走得远了他才开口道:
“我这......青要兄你为什么不去学堂?”
“不想去了。”我回答的理所当然。
“为什么?”相柳的声音有些急切。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因为有我不喜欢的事情。”
相柳有一瞬间的怔楞,快速地低下头,声音细不可闻,
“果然如此吗?”
“什么?”
“没......没什么”又说,“确实有件事要求证一下青要兄。”
“有话好说,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倾囊相助。”我一口答应。
在我看来,柳鸿祯来找我不过两件事,一是学问之事,在下不才,在这人间学了五年,只觉得这东西枯燥的很,每每听学,都睡得甚是香甜,信口胡诌的本事倒是不错。
二是因为他的婚事,柳家二老给他指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只不过不知道近况如何,听闻这个消息的第二日我便开始闭门修炼了。
葱白的手指握紧了折扇,柳鸿祯面上憋得通红,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了然,认识相柳那么多年来,我还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过这种神态,眉目含春,面若桃花,这不就是戏折子里演的思春少女状嘛!难不成是他订了婚,又喜欢上了其他姑娘,找我来想个办法,怪不得他扭扭捏捏不想说,原来是顾念他们家的面子。
我不禁心中欢喜,为相柳高兴,他这情爱开花开得巧,一开就开了两朵,难得,难得,若他这花一直开下去,离我修得圆满也不远了。
可我不能表现出来,娶小老婆这件事向来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我知他不好意思开口,便自顾自的开导他:“兄台莫要为难,自古以来这情爱之事向来是说不准的,既是真心相爱,不然不会在意一些旁的东西。”
他别扭的看了我一眼,些许诧异:“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自然是知道的,我自认为看过人间的话本小说无数,此情此景就和某些话本之上才子佳人良心相许,不满于父母指婚,想双双反抗寻求好友帮助的内容一一对应,明白得很。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自然,我早知你心中情爱之情,你也莫过于忧心,两人若是真心相爱,最重要的就是两个人本身,不在于这一时半会儿。就比如说,我爱一个人,就算这个人让我等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我也是愿意的。”
这话我说得颇为真心,拿出十成十的诚意来去安慰她,他也听得颇为激动,猛然转够头来看着我,眼睛比绥绥府上的狐狸眼睛还要红些,拉着我的手臂声音有些颤抖:“青要你真的这么觉得?”
我理所当然地点头肯定,势要把这一方伤心的人儿开导到位。
“柳兄不要担心,这天上的人都在看着呢!虽然前路艰难困苦千千万,但只要你情深,什么也不会将有情的人分开的。”
他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一盏茶的功夫,忽听一声折扇清响,我转过头去,那人似乎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拱手对我说道:“既然青要早知道我心意,又如此开明豁达,那我这就回到家中,禀告父母,商榷接下来的事情,兄台必不会等待长久。”
看着他着急忙慌奔回家的身影我甚是欣慰,这种欣慰让我没心情去深究为什么是“不会让我等待长久”,而不是“让她等待长久”,只心心念念着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理应记我大功德一件才是。
东湖畔的风景甚好,天水相接,正所谓秋水共长天一色正是如此。相柳走了许久我依然在小亭里伫立,湖上许多渔船荡漾着,欢声笑语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却丝毫不能感同身受。
绥绥总说我与其他妖不相同,至于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可能我像人比较多一点。
来了人间这几年我才发现绥绥也有错的时候,我更加不像人,比如此刻我知道相柳有自己喜欢的人了,自己马上就能修满这因果,就像渔船上的姑娘得到了早已期待已久的珍珠,应该极为高兴才是,可我总觉得哪里难受,面上一点都笑不起来。
湖边风大,吉量踌躇良久才提步上前,问:“公子可要回家?”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将我本来糊涂的脑子劈了个七零八落,我一时糊涂,竟忘了本来的目的,我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回家吗?
招摇山上,涂山嘉夷洞中,都有人在等着我回去不是吗?只等我了断这因果就能重归自由,依然做招摇山上那块榕树下无忧无虑的大石头。
我学着上岸后尽情奔跑少女重新扬起了笑容,理了理衣衫,我虽不像人,但我可以学。
不曾想,我刚领着吉量回家,茶壶里刚泡好的茶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有人来通报,柳家的人抬着十六口大红箱子摆在了我们家门口,像是来提亲的。
我第一反应是小厮胡说八道,他刚与我诉诸心事,怎么可能就转头向我府上提亲呢?
直到吉量一句话点醒了我:“莫不是苍葭姑娘吧?”
不愧是我的心腹小厮,说得在理。怪不得他今天在湖边对我欲言又止,又对我说不会让我等的长久,原来他是这层意思。
来的是柳家管事的,右脚有些坡,人却是个极为忠厚老实又和蔼可亲的,我初与柳鸿祯结识的时候,老管家曾送给了我一个他家娘子煮的芋头,香甜可口。
老管家笑成了一朵菊花,嘴上不住地说些喜庆的话:
“这些都是我们家少爷给府上的聘礼,数字也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箱子里都是鸣玉楼中上好的首饰绸缎,能与公子结亲,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箱子被一一掀开,大红色的喜绸流光溢彩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美上几分,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聘礼二字让我心中抱有的侥幸心理被击的一干二净,显然他送我这么多箱聘礼,我就该还之与之匹配的嫁妆,我们家家底却不如柳家雄厚,不知我在江晚愁那赊账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聘礼送到了我府上,确有许多事情还不明了,看着老管家一张张清单列出来,我笑得汗颜,思索着怎样礼貌友好的将问题抛出来,总不能给自己的丫鬟平白无故结个亲。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万一点错了鸳鸯可损了大功德。
我没有立马让聘礼进门,而是派遣吉量趁着包赏银的功夫去询问了苍葭的意见。
彼时苍葭正端坐在自己的闺房里绣一方鸳鸯戏水的帕子,听闻此消息嘴巴张的可以塞下一颗鸡蛋,最后放下手里的针线含羞带怯地同意了,再问却不肯多说一个字,一副小女儿姿态。
吉量将这事同我来来回回讲了两遍,最后一拍脑瓜说,原来人家是两心相许,怪不得我在学堂时相柳总会带一些女孩子家的零嘴交给我,相柳来我们府上时,苍葭端的姿态也更足些,两人早就有了情谊,我却是个愚笨的,到今日才堪堪悟出来这其中的道理。
其实也不怪他,是先有我这么个愚笨的主子,才生出来个这么愚笨的仆人。
老管家将手里的聘帖交于我的时候,一双老眼纵横,递到手里的茶叶熏得我有些发晕,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打架时留下的旧伤还未痊愈,到这时我才明白,相柳这情缘竟然开到了我家里。
聘帖红底印着烫金大字,明明白白的写着柳鸿祯与苍葭两人的生辰八字,一栏写着柳鸿祯的姓名,另一栏却无姓名。
见我疑惑,管家开口解释道:“我们家少爷说这事既然是你们两人都欣然的,那便由他写了生辰八字,公子写上姓名,这张聘帖才算是完整。”
本妖感动不已,相柳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我促成了他这一段姻缘,他还知道要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我这个媒人。
两家小厮正忙碌着那十六口大红箱子,老管家死活不愿意同我到正厅喝茶,不断推辞着:
“家中还有事,我就不多留了,少爷吩咐要将着聘帖完完整整的送到公子这里他才算心安,如今老奴也算不辜负少爷的嘱托,也不枉少爷受了这许多罪,才与你家修成正果。”
“少爷说青公子的情谊他都是明白的,公子只需要在家等着我们家少爷来接亲就行了,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我们家少爷自有安排。”
说完又领着人一路浩浩荡荡的走了。
本家的小厮在远处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这柳少爷为娶我们家的姑娘还真是下了血本了,箱箱都是上等的料子,啧啧。”
旁边人接话道:“可不是嘛!我们府上都不曾见过这些,不知是要娶我们府上哪位姑娘?”
又有人说:“要我说,哪位姑娘都不如我们家主子,长得好看,脾性也好,就是生了个男儿身,要是个姑娘家,也轮不到其他人了。”
其他人附和:“就是就是。”
他们离得远以为我听不见,可他们不知他们家主子我不是一般人,吉量还沉浸在苍葭要出嫁的喜悦之中,被我一扇子敲得回了魂,“家里也该好好管管了。”
吉量抬头四望,对自家主子这句平白冒出的话不明就里,可谁让人家是主子,只能摸着自己鼓包的脑袋答应下来。
婚期定在下月十二,老管家说那天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在我坐在后院的椅子上对月惆怅,发愁怎样把嫁妆凑到十六箱的时候,江晚愁提着酒来寻我。
算算日子,离大婚还有半月,老管家一早差人禀报一切都已齐全,就等新嫁娘了,我亦是花足了银钱置办人间嫁女用的东西,两相努力下,跪在地上的人却哭着要悔婚。
这婚事是一早答应的,相柳那十六箱装满金银珠宝的聘礼还在我库房里摆着,现如今点头答应,待嫁的新娘却先不同意了,倒叫我不好办。
寻访楼里的头牌胭脂耍小性子的时候江晚愁是怎么解决的来着?
应该是先颇为宠溺的对她善解人意的一笑,让她知道自己是同她站在一处的,然后再用温柔中又带有磁性的声音安抚她,保证她全心全意听自己说话,最后再询问她的意愿,帮其达成即可。
如此简单的事情我也是......做不到的,苍葭是位极有规矩的丫鬟,每每在我面前时,头低得只能看见发顶上两个旋,所以无论我笑的再怎么善解人意,她是半分也看不见,至于江晚愁那种令人汗毛竖起的声音,菩萨点我时也没能赐予我。
无奈只能跳到最后一步,询问她。
“是不喜欢柳公子?”
苍葭颇为含蓄地摇了摇头。
“那是有什么为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