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仓内部似乎没有005的身影，至少生物信号识别系统是这么认定的。
这里的白色岩状物数量比起刚才的长廊少了很多，地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小石块和岩砾，没有再呈现出那种诡异的流动态，可以判断005在这里几乎没有停留。浦洛瑟夫随后检查了仓内堆叠的货箱，塑料膜上面能看出有明显的拆封痕迹，但里面的内容物——大致是一些已经近乎化石的过期食品——并没有被带走，拆货箱的生物仿佛在确认完货物已经失去价值后就匆忙离开了。
“是005？”
浦洛瑟夫摇头，神情严肃：“我不觉得，还是那句话，005没有做这些的必要……这里恐怕还有其他人。”
“不会那帮考察队的真没死？”卡佳用指腹摩挲着音量调节杆，通讯器中的说话声渐渐小了下去，“不过，比起‘这里有异端’，还是‘这里居然有人’这个可能性听上去更吓人一点。”
“……也未必真的是‘人’。”
通讯器那头的声音被浦洛瑟夫这个说法给噎了一下。卡佳趴在信号接收台上，额角抵着灰暗的屏幕，薅着自己那头漂亮的深蓝色长发，试图靠集中注意力来驱散脑海里那些恐怖小说情节。
只是在思维收拢的过程中，她猛然抬起头，抓住了刚才记忆中滑过的奇怪细节——当然，她也直白地问了出来：“……刚才它说‘访客认证通过’？旧纪元研究基地的门槛这么低吗，是个正常人就能进超算中心？”
总不能是因为门不愿被这家伙物理说服，自己想开了？
浦洛瑟夫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在确认货仓内没有其他线索后，他看向了那扇通往内部、已经被完全打开的移动门，光恣意地打在他防护服的面罩上，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在门上发现任何外力破坏的迹象。
而直到穿过这扇门，他才终于真正意义上进入这座宏伟的旧纪元研究所。
站在地下二层的环廊，来者将整座圆形建筑的景象收入眼底：这里太大了，大到超过了浦洛瑟夫言语所能描述的边界。他此时才意识到，单薄的遗迹结构扫描图展现不了它的全貌，先前在裂谷中瞥见的外侧建筑群只是这钢铁巨兽在地表微不足道的一角倒影——或许整颗锈星的地下空间都是这座研究中心的一部分。
往上望去，圆心处穹顶的巨大核心照明装置发出并不刺眼的青绿色光芒，偶尔还会因为不稳定的电流闪烁几下，它似乎疲惫至极，却又强撑着注视建筑中的一切。穹顶之下，隐约可以看见最底层防护罩内的量子计算阵列，数百个透明柱状舱体内部悬浮着破碎的量子芯片。每一层的环廊呈阶梯状向下延伸，直至消失在目光难以触及的黑暗中，让整座建筑看上去有几分像旧纪元历史中提及的斗兽场。
年轻的清道夫想起了安托瓦尼特图书馆寥寥史料中提及的那个名字——拉普拉斯超级计算机研究中心。
或许是被这片超乎想象的人类奇迹震惊而失语，半晌，他才回过神，半调侃半认真地回答了卡佳先前的问题：“……旧纪元的知识门槛可能确实不高，毕竟005都能进来。”
这话乍一听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她还是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浦洛瑟夫低下头，很快就观察到环廊过道的地面铺着一层厚重的灰尘，因此那几串纷乱的脚印显得尤为清晰。不远处，货运手推车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去，在积灰的合金地板上扯出几道笔直的辙痕。更重要的是，先前的流动态骨白色岩质物再一次大量出现了。
一同出现的还有某种滩状的黑褐色液体凝固物。
“这里有血，”他捻了捻岩质物上沾着的污渍，“005应该是在进入遗迹后遇到了其他‘人’，随后在这处过道与对方发生了肢体冲突——或许这里真的有幸存者。”
过了会儿，卡佳听见浦洛瑟夫接着说道：“生物识别系统初步判断血样来源于人类，不，应该是与正常人类相似度极高的异端。我怀疑是从那支考察队里诞生的新生异端，先汇报给老板，再问一下班律瑟威的那位执行科科长。”
“未知异端的话，总之先编号录入数据库，”卡佳直起身子，大型通讯屏幕亮起，同时打开几个小窗操作，没多久，弹窗就来了消息。
“——等等，老板回我了，她说我们先只处理005，另外那个先观望观望，而且注意不要让执行科知道。”
“万一班律瑟威那边问起来怎么办？”
“老板说那是另外的价钱，”她正色道，“他们不问我们不说，他们一问我们惊讶。”
浦洛瑟夫：“……也行。”
由于这座基地内部的维生系统出于某种未知原因已经被打开了，防护服此时便显得有些累赘，为了不继续浪费时间，浦洛瑟夫摘下了那副沉重的面罩，将防护服换下，收容进物资箱的压缩夹层，再度抬起头，露出了那张温和而带着书卷气的年轻面孔。
用老板的话说，他长得很“标准”，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太过“标准”了——浦洛瑟夫是洛斯里克星系和苍穹星系都很常见的黑发黑瞳，五官端正，身材挺拔，这让第一眼看到他的人都会觉得他皮相还算不错，但也仅此而已。这副外貌放眼整个星际联邦着实谈不上出挑，只能说是一种相对缺乏辨识度的好看。
现在，浦洛瑟夫无暇关心自己的外观，他沿着血迹与岩质物的方向径直走去。依照扫描模型显示，这条路指向工作人员宿舍，如果有人类或者高度类人异端存在，维生系统供给优先级较高的宿舍区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宿舍区的房间门都没有上锁，他便一间一间地直接推过去。
每间屋内的陈设都十分简洁，住户早在上千个旧纪年前就全部离开了，没有留下生活痕迹，这里也没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浦洛瑟夫基本都只是大致扫了一眼便能确认没有异常情况。
就这样一直推到了走廊最尽头的那间房。
他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挑起眉毛，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拧开了门把。
吱呀——
房间内足够安静，浦洛瑟夫不急不缓地向着角落处的嵌入式衣柜走去，这里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
一下，两下……
他在柜门前站定。
而这片空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里空无一人。
“两位朋友，我不建议你们在衣柜里和我说话，”浦洛瑟夫的语气依旧平淡沉着，“只是如果你们觉得这样比较舒服，我也没有意见。”
他静静地等了两分钟左右，显示出了十足的耐心。
终于，柜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里面探出一个红色的脑袋。
“哥……这位哥，我不是故，故意不回话，我在这蹲了两天，手，手脚有点麻，刚才是紧，紧张……”
虽然这番话讲得七零八碎的，但浦洛瑟夫能听出对方用的是标准的洛斯里克通用语。借着门口的光，他看清了说话者的面孔——那是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青年，脸有些脏，顶着一头深红色的头发，正用褐色的眼睛谨慎地打量他。
“安托瓦尼特考察队？”
红毛含糊地点点头：“是，是的——你们是救援队？”
说着，没等浦洛瑟夫回答，他就歪歪扭扭地从那个狭小拥挤的柜子里爬了出来，姿势有点丑陋，但现在不会有人计较这个。浦洛瑟夫转过头，看见了里面一动不动的另一个身影，然后目光重新探究地落向红毛。
“这位是我同学，太久没吃饭给饿晕了……好吧，他身体有点残疾，所以看上去和正常人有那么一点点……不太一样。”
浦洛瑟夫陷入了沉默。
单论长相而言，柜子里的另一位主角显然称得上出众：他似乎和红毛差不多大，白色的长发遮了半张脸都挡不住这位同学漂亮的轮廓；尽管那双眼睛没有睁开，但浦洛瑟夫凭直觉判断，这位柜中人的眼睛也不会难看。
用卡佳的话来说，这张脸绝对是上天赏饭吃的那类。
不过他还是向红毛同学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呃……你真的觉得他属于正常人类范畴内的‘残疾’吗？”
虽然从身材上看，白毛同学和一个普通的人类青年差不多，但在他的脸侧，浦洛瑟夫看到的并不是普通的人耳耳廓，取而代之的是一对长满白色羽毛的翼状物，而那些白色羽毛一路向下布满了他的颈侧。
红毛：“……”
从他的表情来看，显然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浦洛瑟夫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在一旁的床角淡定地坐了下来，开口道：“浦洛瑟夫·杨，我的名字，你们可以称呼我‘杨’。我暂且可以保证自己不会伤害你们，但如果您不希望我们之间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误会，我建议您最好将您和这位，‘同学’，的情况如实相告。”
“——抱歉，先生，”一道年轻又沙哑的嗓音在房间内突兀响起。浦洛瑟夫的目光转向另一侧，发现那位白毛同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漆黑到纯粹的眼睛似乎还不是很适应眼前的光线，勉强眨了两下又不得已闭上了。
他支起上半身，靠着柜门，艰难地开口回答浦洛瑟夫的问题：“我们确实是，安托瓦尼特大学，锈星遗迹考察队的成员。”
大概是在组织语言，白毛同学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
“考察队在遗迹内遇到了一些超出我认知的事情，可能是‘污染’，可能是异端，我至今没有弄清楚我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人都……没逃出来，我们是唯二的幸存者，”他指了指缩在一旁的红毛，“他叫纪伯伦，因为事故陷入了记忆混乱，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所以没办法和您解释，至于我——”
说话者露出了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
“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如您所见，我现在大概也谈不上‘人类’，按照《联邦紧急异端处理条例》，我曾经的名字，或许，已经不太适合再被提起了，”他吸了口气，轻声说道，“我们来时乘坐的星际客舰叫渡鸦号……您就叫我‘渡鸦’吧。”
一个几乎完全保有人类理性的新生异端，浦洛瑟夫想。
对方的态度足够坦诚，他也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我是受本星系异端事务管理局委托，来‘清理’——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收容’某个失控异端的职业‘清道夫’。”
为了避免引起误会，他特地补充了句：“我指的是异端STS-9527-005，她今天刚逃到锈星。按照我们老板的意思，我不需要处理除她以外的其他异端。”
言下之意便是，浦洛瑟夫不会对渡鸦的存在作出额外反应。
“抱歉，”一旁的纪伯伦突然出声，“那个，我先前丢了很多记忆，有些事情记不清了，所以我想问一下——”
“——异端，到底是什么？”
不知为何，在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纪伯伦感觉到，浦洛瑟夫看向他的眼神莫名微妙了起来。
“……STS-9527属于宽双星系统，两颗恒星向外发出蓝色的光芒，就和它的名字一样，这对‘深蓝之眼’似乎也只是隔着足够遥远的距离向我们这群异乡人投来冷淡的注视……理论上说，作为星系中唯一的宜居行星，深蓝五在所有联邦内宜居星球中都算得上环境恶劣，她围绕‘蓝大眼’运转——班律瑟威人对STS-9527主星的称呼，是的，那颗伴星叫‘蓝小眼’，好吧这很班律瑟威……”
——蒲柏·格利尔，《星际漫游指南——班律瑟威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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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