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末。
江城白沙洲科目二考场。
这天,各个驾校前来考试的学员乌泱乌泱的。
在家用汽车尚未普及的年代,能来学驾照的大多是有些家底的社会人士。
在他们中间,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也就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她剪着高中生常见的蘑菇头。
粗制滥造的发型,遮掩了她白皙、精致的鹅蛋脸,却无法掩盖她眼中那种学霸惯有的坚毅自信目光。
考试刚刚结束。
大家都拿到了考试结果,有人欢天喜地,有人唉声叹气。
她的脸紧绷着,仿佛布满愁云。
“我说大学生,你都考过了,怎么还拉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百分百包过教练是吹牛逼的。”天马驾校科目二的李教练饶有兴味盯着她的脸,眼里带着粗俗的笑意。
“教练,你是不知道,夏锦她这人对自己要求特别高,练车练的那么凶,却没有考到满分,她都气得快哭了。”一个同样密切注意夏锦的男学生嘻嘻哈哈地替夏锦解释道。
“满分?”
李教练瞪大眼睛,重又看向夏锦。
他脸上的表情表示难以不理解,对于驾考来说,过了就行,满分不满分的,没人在意。
他本以为男学员是在戏谑,但看到夏锦脸上压低的眉头和伤心到几乎快要哽咽的样子,也不由得不信了。
“难怪是能考上江大的高材生……”他备受震撼地感叹了一句,反倒对夏锦有了几分敬意。
在夏锦眼里,她完全看不见这些人。
从她得知考试结果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骄阳似火的天空一下阴暗了。
巨大的自责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阴沉着脸。
有好几次,她都控制不住地想要抬起手,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巴掌。
可是面前人来人往的,她还是攥住了拳头,只隔着薄薄的运动裤,狠狠地掐了几回大腿。
疼痛钻心,却让她的精神感到无比慰藉。
犯了错的人就该受到惩罚,这是自己应得的,不是吗?
若不然,该怎么面对母亲。
她想起心中那个宛若神明般的母亲,脸上的羞愧之色更加凝重了。
仿佛没能考到满分,自己就是个废物,死不足惜。
回去的驾校专车上,连没考过的学员也恢复了心态,嘻嘻哈哈地谈论起跟驾考无关的琐事。
夏锦将头偏向窗外,仍是一脸沉重。
专车开上了长江大桥。
夏锦看着桥下汹涌翻滚的江水,甚至有了死的念头。
努力做到完美,这很难吗?
一定是自己还不够努力。
早知道,就再多花些时间练车,哪怕废寝忘食,用百分之二百的实力,也要去作出一百分的成绩来。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如果有,那一定是因为自己还不够下功夫。
懒惰、懈怠、不负责任、贪图安逸……这些东西只会让自己蒙羞。
它们像毒刺,深深地扎在自己肉里,不下狠心去剔除干净是不行的。
夏锦牙关紧咬。
像是又想起了令她更加难过的事。
一个多月以前的高考,作为省实验高中清北种子选手,她却以几分只差,与清北失之交臂。
这一次的失败,让她大为崩溃,在短短一周内不吃不喝,暴瘦了十几斤。
她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母亲,一度想到了自杀。
母亲知道后,第一次打了她。
驾校专车在广埠屯短暂的停了一下,夏锦在那里下了车。
她的家在一个老家属院里,与江大只有一条马路之隔。
买房热在省城已经流行起来。
老家属院里,但凡有点儿家底的年轻人,都搬去了时髦现代的商品小区。
还留在这里的,目之可及,都是些老年人了。
他们东一堆,西一堆,摇着蒲扇,或是下棋,或是闲聊,来打发行将就木的时光。
夏锦一看见他们,就赶紧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这些老大爷、老奶奶总是过分热情,让她招架不住,也没有心思招架。
还好母亲又出差去了,家里只有一个老保姆。
老保姆算是一手将夏锦带大的人,是这个家里,陪伴、照顾夏锦最多的人。
打心眼里来说,夏锦并不是很喜欢她。
因为她马虎、邋遢、爱大声的笑,爱说些没用的家长里短,嘴边总挂着一句“差不多行了”的口头禅。
夏锦不喜欢她,也并不是因为她对自己不好,只是因为,她是母亲的反面。
有段时间,她给老保姆取了个外号,叫“差不多”奶奶,后来干脆简化到差奶奶。
差奶奶知道夏锦是她妈当年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弃婴,对她特别怜爱和包容,哪怕知道自己被这个向来正经的孩子取了个不正经的外号,也只是哈哈一笑。
夏锦的身影就像颗投进水里的石子,经过哪堆老人,就会在哪里拉出长长的涟漪来。
她从不细听他们的议论。
即便如此,也能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无非是称赞她母亲近期又做了些什么了不起的事,表扬她母亲培养出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养女,腹诽她们母女俩不苟言笑,活得有点儿别扭。
五楼一单元的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差奶奶,却是按照计划还在出差的夏维华。
错愕、惊喜、愧疚,同一时间,出现在夏锦脸上,让她看起来更加呆滞了。
夏维华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客厅走去。
“说说吧,怎么报了江大?”
她用目光扫了扫摆在茶几上的江大录取通知书,像往常一样,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差奶奶从忙碌的厨房里探出头来,有点儿担心的样子。
夏锦低着头走了进来。
从小到大,她对母亲的话都是言听计从,这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违拗母亲的意见。
“你报志愿的时候,我就说过,百京的那几所重点大学,你随便选都没有问题,都比江大要更有发展前途,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
夏维华顺手把散落在沙发上的集团数据报表一张张地收拢,整理整齐后放到了茶几上。
她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屋子里的气压却令人感到窒息。
夏锦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理智的人,应该选择对自己发展最有利的选项,可你选了个啥?”
夏维华嫌弃地看着桌上的江大录取通知书,那通知书还保持着刚刚送来时候的样子,完完整整,并没有拆封。
夏锦察觉到母亲遗漏出来的细微的蔑视,顿时难过的心如刀割。
她突然困惑,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
她心里当然知道外地的那几个大学更好,可是,一想到去外地读书,会有半年半年的时间无法见到母亲,她就感到天昏地暗、难以为继。
她可以因为母亲的一句话而苦熬,却无法主动去远离她。
如果可能,她甚至想每天都和母亲呆在一起,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如果能靠在她怀里,美美的睡一觉,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幸福的眩晕过去。
而这些都是难以启齿的奢望。
是她无法说出口的隐秘。
夏维华见她一言不发,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叹道:“我实在搞不懂,你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决定,你都在想些什么?”
差奶奶见夏锦快要哭了,慌忙走出来打圆场道:“差不多得了,江大也是名牌大学,我看挺不错的,你就别逼孩子了。”
“我逼她?”
夏维华立刻敏捷地反问,向差奶奶投去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问问她,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逼过她了,我都是跟她分析好利弊,让她自己去做选择。”
“我也不是说江大就不好了,只是相对而言,她能有更好的选择,我可以容忍一个人犯错,可是无法容忍一个人犯蠢。”
差奶奶噤声了。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她早就摸透了夏维华的脾气,让她感到糟心的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竟也变得跟她一个模子。
这孩子把她妈奉若神明,把她妈的话当做圣旨,一板一眼,全是在向她妈靠近。
“夏锦,你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夏维华直直地看向夏锦,目光威严、冷漠。
“我……不想说,行吗?”夏锦抬起头来,看见了母亲冰冷的拷问的脸,心开始滴血。
若是当初知道母亲会是这种反应,还不如就报外地的大学好了。
她的手指暗暗地掐住了自己。
“说说吧,到底是因为什么,难不成你早恋了,那男生报的就是江大?”对夏维华来说,她能替女儿想到的,就只有这个原因了。
“不,不是。”
夏锦刷地抬起头,红着脸大声、激动地反驳。
早恋,是一个比各种缺点更让人蒙羞的事,自己怎么可能去做。
她曾经发誓,要向母亲一样,做一个只为学业、事业奉献的苦行僧。
她看不出来,庸俗、肮脏的**有什么值得人向往的。
“我知道你不会说谎,但我更加奇怪了,既然江大没有吸引你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要去?”夏维华无视女儿的窘迫,继续追问。
看来不得不说出真相了。
夏锦深吸一口气,皱紧眉头,缓缓说道:“因为我不想离家太远。”
话说出口,她庆幸措辞还不算露骨。
夏维华一怔。
她显然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普遍存在的当孩子的想法,恋家这个思想,在她的字典里完全不存在。
差奶奶哈哈笑了几声。
“我就说,哪个孩子愿意离开家啊,到百京那么远的地方去,要是想家了怎么办?”
夏锦暗自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差奶奶人真的很通情达理。
不像她和母亲,两人活得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夏维华冷着脸再次感到不可思议。
“就因为这个?”
“你这傻瓜。”
夏锦注意到,母亲对自己的蔑视又多了一分,心不由得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