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惨痛的教训中,夏正晨如今最深刻的感悟,是他一定不能像他的父亲。
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丝毫不肯低头,一步步将迷途的他越推越远。
即使夏正晨最终回到了家族,父亲到死的那一天,和他之间,依然存着深深的隔阂。
成为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遗憾。
夏正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睁开了眼睛,打算先去安抚一下夏松萝。
她还小的时候,可以抱着怀里安抚。
逐渐长大,他就只能握一握她的手,捏一下她的脸颊。
如今,夏正晨只是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肩,声音重归温和:“爸爸也不是说,非得让你找个像金栈这种有社会地位,有前途的大律师。但这个齐渡真不行,他给我的感觉,假模假样,对你不像是真心。”
夏松萝眼里噙着泪珠,正委屈,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本来就是假的,感觉像真的才奇怪了。
“你也有点怪。”眼神闪躲,像是在遮掩什么,夏正晨打量着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瞒着我?”
他的视线,朝她腹部偏了偏。
夏松萝没注意他的眼神,只说:“想知道我瞒了你什么,你那么本事,你自己查。”
夏正晨沉默不语,导航去烽火台,车辆驶出停车场。
驶上公路十几分钟,父女俩都没说话。
沉默中,夏正晨先开了口:“还记不记得,你上高一那年,遇到过一个催眠师。她告诉你,我除了心里那位早死的白月光,其他什么人都瞧不上。”
夏松萝微微愣,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提起来这个女人。
关于这位“白月光”,她当时就问过她爸,被数落了一顿,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打听。
“她还活着,没有死,只是在我心里,她和死了没两样。”夏正晨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那年,我在美国读博一。”
夏松萝开始在心里盘算。
她爸爸十四岁就读大学了,好像是专门招收天才的少年班,一个在国内蛮顶级的学校?
博一,大概二十岁出头?
夏正晨继续说:“假期里,被一个博学广识的好朋友说动,没有回国,和他一起去了贝鲁特。”
夏松萝打断:“在哪儿?”
夏正晨:“黎巴嫩的首都。”
夏松萝耳熟:“黎巴嫩在哪里?”
夏正晨不着急,耐心解释:“中东,位于叙利亚和地中海之间,国土面积很小,被称为中东小巴黎,是个很美的地方。”
“哦。”说起叙利亚,夏松萝就有概念了,“你去贝鲁特干什么?二十多年前,那里算是半个战区吧?”
夏正晨摇了摇头:“还好,内战90年就结束了。那一年的贝鲁特,正处于脆弱重建时期,出现了一些新技术,我和我朋友,都很想去瞧瞧。”
夏松萝明白了,爸爸在那里遇到了他的白月光。
她认真听爸爸讲述。
“因为贝鲁特还算和平,我没有犹豫太久,跟他一起去了。”
“但两次中东战争,导致很多巴勒斯坦人流离失所,逃去了邻国。黎巴嫩也是接收国,但难民不能归化,他们只能住在难民营里,外围设有检查站,被严格监控。”
“贝鲁特附近就有好几个难民营,黎巴嫩官方不管内部事务,里面的世界,由难民自治。”
“当时,我和我朋友,为了一张工程书,误入一个难民营。”
“在我看来,那里和法外之地没有两样,各种派系斗争,血雨腥风,暴力是维持秩序的主要方式。”
“你根本想象不到,很小的一片区域,挤着将近三万人。狭窄的街道,破败的矮楼,随处能听到的哭喊声,吼叫声 ,枪械声……”
“生在和平年代,我自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这种地方。”
夏松萝倒是能从一些电影片段里,想象出爸爸口中的难民营。
从而想象到,爸爸这个只会埋头读书,从小没吃过一点苦的“矜贵公子”,初到中东的难民营里,该有多手足无措。
“更惨的是,我们俩还误入了禁区,我那个朋友,在我面前被一枪打死了。”
“生平头一遭,我感受到了恐惧和绝望的滋味。在我人生的至暗时刻,遇到了那个女人。”
“她不仅是我的同胞,还是一个身手了得的雇佣兵。”
夏松萝的双眼,倏然睁得圆溜溜:“原来是‘英雄救美’的桥段?”
难怪能成为白月光。
而且,从这里也能验证,爸爸确实一点功夫都不会,怎么可能会是刺客。
那些污蔑真滑稽。
夏正晨沉默了很久,才再次开口:“但我眼中刻苦铭心的救赎,萌芽于废墟,一路顶着战火洗礼的真爱,最后被证实,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美人计。”
“她和我那个朋友,是一伙的。”
“我那个朋友,在国外处心积虑的接近我,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博取我的信任。”
“等到时机成熟,他引诱我前往中东,入难民营,入禁区,他假死,她出现,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啊?”夏松萝诧异地盯着他。
这和她刻板印象里的美人计,不太一样啊。
夏正晨冷笑:“凭借色相的美人计,是下下策。上等的美人计,是针对你的经历、性格、弱点,完美打造出一个专属牢笼,引诱着你,自己钻进去。”
夏松萝皱起眉头:“她想干什么?”
夏正晨握着方向盘,视线牢牢锁在前路:“就像伤害你的催眠师,以你为刀,想来谋害我。她和她背后的势力,想要以我为刀,谋害你的爷爷。只是她更贪心,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更多,相应的,她付出的也更多。”
她失败了,因为夏正晨这一族,天克她们那一族。
是她逾越不了的鸿沟。
但也成功了,夏正晨这个准继承人,在自己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被她毁了个透彻。
夏正晨微微扭头,看了一眼女儿:“松萝,爸爸正是因为经历过这种痛不欲生,才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
夏松萝沉默了。
不得不承认,如果她也遇到这样的“有心人”,肯定是防不胜防。
“我知道你心里有疑问,别问,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有些事情,你现在知道,对你没有一点好处,你还承担不起。你只需要记得,我们身处的环境,远比你想象中的复杂。”
夏正晨语重心长,“我只是想用自己的经验,帮你少走一点弯路。或许方式你不喜欢,态度你不能接受,我也必须做,这是我的责任。”
夏松萝低着头。
爸爸是对的,连他这种高智商,都会遭人连环算计。
何况她。
她在纠结,要不要将信筒的事情都告诉他。
夏正晨终于说到了正题:“我为什么那么讨厌黄毛,因为这是敌人根据我的性格画像,画出来的弱点。”
“从小父母双亡,孤身走南闯北,抽烟喝酒,打架烫头。性格狂放不羁,眼睛里写满了故事,言行里藏满了秘密,就像一道难以攻克的数学难题,激起了我全部的好奇心和胜负欲。”
“我开始屡败屡战,穷追不舍,越陷越深。”
“你又那么像我,我能不防着?”
夏松萝:……
听上去,爸爸的“白月光”,和江航确实有点像。
但夏松萝对江航只有一点好奇心,没有什么胜负欲。
想了想,是因为她对着江航还没输过?
她想去他家里住,曲折了点,成功了。
昨晚,她觉得他最晚凌晨一点会来苏映棠家里接她,曲折了点,也成功了。
甚至她想知道他说谎的原因,曲折了点,还是知道了。
不管过程,最终结果都是她赢。
和爸爸的“白月光”,还是不一样的。
不,这其实是本质区别吧?
夏松萝没有和爸爸辩解什么。
此时瞧一眼她爸,真是好惨一男的。
初恋情人,是敌人的美人计。
后来结了婚,又被她妈妈出卖。
难道事业上一帆风顺,情感就得这么坎坷?
嗯?
不对啊。
夏松萝再次侧过身,朝夏正晨眨了眨眼:“爸,你说得好像很惨的样子,我瞧你复原能力挺强啊。二十岁左右中了美人计,二十二岁刚能领证的第一天,就和我妈妈结婚了。”
不久她就出生了。
“你要是痛定思痛,认识到挑对象必须慎重。你结婚应该挑个同圈层的名媛千金,你为什么娶了我妈?”
她妈妈也像个黄毛吧?
家里在唐人街开武馆的,学历很低,整天就是打架。
看来这美人计的杀伤力,根本没有那么强。
“爸爸?”
她问完,她爸怎么半天不说话?
装深情被拆穿了?
呵,男人。
夏松萝撇撇嘴:“你看,你自己吃一堑都不长一智,现在还管起我来了。”
夏正晨被她数落了一通,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紧了又紧。
他没办法解释,他的这场婚姻,只是一场互惠互利的契约,是假的。
目的是给他女儿上户口,有一个看上去还算比较正常的家庭出身。
不然,等女儿长大了问起来妈妈,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起来,这也算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夏正晨思考了片刻:“松萝,独立生活的这段时间,你的理想,有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理想?”这个词把夏松萝问愣住了,她有什么理想?
想起来了。
爸爸和她聊过蛮多次了,询问她的人生规划。
夏松萝每次的回答都很一致:不读书,不上班,躺平,吃喝玩乐!
反正她爸给她攒下的积蓄,打下的江山,只要她不去赌场和创业,足够她躺平挥霍一辈子。
这辈子不结婚的话,就一直在家啃老爸。
哪天结婚了,老公如果没本事,带着老公在家啃老爸。
老公要是有本事,老爸老公一起啃。
夏松萝纳闷:“我这种简单的理想,有什么改变的理由?为什么要动摇?”
她想到一种可能性,紧张起来,“爸,你不会是想提前退休吧?你一个搞技术工作的,这个年纪要精力有精力,要经验有经验,正是黄金年龄,千万不要摆烂啊。”
夏正晨忍不住说:“我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你可真是太孝顺了。”
夏松萝反驳回去:“你应该多找找你自己的原因,是不是你的教育出了问题,把我惯成这样的?”
夏正晨没话讲。
女儿的遭遇,让他没办法不纵容她。
当年,他早已脱离了家族,即使知道被人算计,因为女儿的出生,他也不想回去。
他想带着女儿一直脱离在外,以为这样就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
他给女儿取名夏宁宁。
愿她此生安宁,岁月静好。
直到小小的女儿被折断了骨头,夏正晨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这场始于南宋末年,持续至今的恩怨纷争,他们父女俩根本逃不过。
他重归家族的那一天,为女儿更名为夏松萝。
愿她今后哪怕深陷旋涡中,依然如松萝般柔韧和独立。
同时,夏正晨也藏着一点私心。
女儿是松萝,他就必须成为松树。
逼着自己深深扎根,刺破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努力向上生长。
再也不能一蹶不振。
[比心]明天继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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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美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