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容貌艳丽的女人身着一套素色交领上衣,阖目安详地躺在长桌上,其下身是硕大的鱼尾,上面紧密相连的鱼鳞宛如绸缎一般光彩流溢。
是莉莉!
艾米莉猝然睁大双眼,在妇人怀中伸长了脖子探看。
男人望向楼下,当看见桌上人鱼上身穿着一件颇为眼熟的衣裳,他微微一皱眉,转头去质问妇人:“娘子,这不是你的衣裳吗?”
“衣不蔽体,有失礼数,况且这宴席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来,若让她还穿着那一身破烂麻衣,岂不是有失夫君你的脸面?”妇人条理清晰地反问道,“我昨天晚上突然想到这件事情,便私下里擅自去见了她一面,给她换上了我的一套干净旧衣裳。”
男人听到了妇人的这个解释后,显然很满意,神情由严肃转舒缓,对妇人道:“还好有娘子这个贤内助,替我想得如此周到,不然我今儿可就丢人了!”
妇人低眉顺目,嘴角微微勾起,淡淡一笑。
在场所有席上坐着的人,皆窃窃私语起来。
“她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男人突然开口问道。
“夫君你不是说她是个哑女吗?既然不会开口说话,又能同我说些什么?即便她要说,我也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妇人泰然自若回答。
男人闻言哈哈大笑,伸手将妇人揽入怀中,宽慰道:“听驸马说,这畜牲擅长用言语迷惑人,他便在送到我这里前,就先将她的舌头整根拔了去,同时还劝我要当心她的歌声,她的歌声也会蛊惑人心。我这样问娘子,也是怕娘子被其蛊惑了,娘子可别放在心上,与我心生芥蒂了。”
妇人一边抚着艾米莉的头,一边摇头不语。
楼下又一声铜锣敲响,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身上围着襜的庖厨持着多把菜刀上台来,他把这些大小各异、形状各异的刀具一一整齐摆放在鱼尾的一侧桌子上,随后拿起一把笨重的钝刀来,看了一眼人鱼恬静得宛如睡去的容颜,犹豫一下就开始刮鱼鳞了。
刚刮了几下,人鱼的鱼尾不住地轻微抽动,碰落了一把刀具,同时,她的神情变得痛苦起来了。
庖厨从没见过这种人身鱼尾的怪物,在上台前被王陀一个劲地暗示这长桌上躺着的是条鱼,他也自己不断心里暗示着这只是一条饭桌上再寻常不过的鱼,可当他上台真正见到了这个怪物,在第一步刮鱼鳞时见到了她痛苦扭曲的神情,他竟想起过往杀鱼时的场景。
此刻,他胆怯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刽子手。
“你还在等什么?!”楼上男人发话了。
庖厨闻声,目光从人鱼脸上快速转移到了王陀身上,他手中持着的钝刀,放下不是,继续刮鱼鳞也不是,看着脸色铁青的王陀,自知此时进退两难,只能支支吾吾提出了一个请求:“这怪物长得像人,能不能先把她的脸遮住?”
王陀想张口就骂,被身旁的妇人拦住了。
“准了他吧!”妇人道,“这怪物的人脸露出来,可别吓着那些大人们。”
王陀听了抬手不耐烦地准了庖厨的请求,同时转头对妇人柔声道:“夫人,一会可能会有点吓人,你要是感到不适,就先回房歇息吧。”
妇人正有此意,顺着他的话道:“刚刚刮鱼鳞确实令我感到不适,我就先行回屋歇着去了。”
但艾米莉又怎会放过这段关于莉莉过往的回现,她扑腾着四只爪子,要挣脱出妇人的怀抱,甚至于亮出了尖爪,只为了挣脱束缚,可这时她发现了,自己的猫爪子上没有弯钩的指甲,全被剪短了,断的整整齐齐,明显是人为的。
妇人见怀中猫突然癫狂,赶紧换个姿势抱好。
王陀不耐烦了,抬掌就想扇过去,妇人连忙转过身去,想以背挡下,王陀的手却停在半空,最后直直放下了,嫌恶道:“还不赶快带这畜生滚!坏了我的好事,我可拿你是问!”
妇人没有转头去看王陀,她开口轻声得像哄孩子一般,用手抚慰着猫头,猫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随后抱着猫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进屋关了门后,妇人将猫放进篮子中,她径直跪坐在旁边的垫子上,面无表情地阖目,兀自盘起了手腕处挂着的佛珠,口中默念不止。
王陀明显不喜动物,刚刚的神情就像是要杀了她一样,若不是妇人护着她,她恐怕直接会被砸下二楼摔死。
艾米莉以为妇人因自己刚才的举动生气了,乖巧地在篮子里坐直身子,试探性地冲着她嗲声嗲气地叫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过了一会又忍不住跳出篮子,边叫边蹭着妇人的衣裙撒娇,蹭得脸上精心梳理的蓬松的毛都被压塌了,妇人这才垂下一只手来抚摸她。
然而垂下的手指还未触碰到她,就被外面一声女人尖叫声吓得收了回去,接着门前就经过了几个脚步匆匆的家丁,透过映在门上的影子可以看出他们手中拿着棍棒。
艾米莉也不再去管妇人了,赶紧跑到门前,用爪子扒拉一下门缝,外面愈加浓烈的血腥味就趁此刻钻进了屋里,直扑艾米莉的鼻子里,她预感大事不妙,一边大声冲妇人叫唤请求帮助,一边坚持不懈地用爪子尝试着打开木门,然而始终徒劳无功。
“你们几个下去用棍子架住她,你们几个去拎几桶水把桌子上、地上那些血迹冲了。记得再撒些香料。”王陀低微的说话声显得不真切,听命去做的家丁的脚步声铿锵有力。
艾米莉站在门后,望着门上出现一瞬又不见的影子有些愣神,背后的妇人终于出声了:“仙儿回来!”
艾米莉转身疑惑地看向妇人,只见妇人回眸过来的脸上满是泪水,伸手招呼她过来身边。
妇人颤抖地将艾米莉抱入怀中,似在对她说,又似在自言自语一般:“等我再为她完成最后一件事情,我们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艾米莉仰头盯着妇人眼睛里汩汩而出的泪珠,看它趟过脸颊,在下巴处凝聚,直直滴落在了自己粉嫩的鼻尖上,她缓缓伸出爪子去碰自己不适的鼻子,也敏锐地探出了话中另有隐情。
可恨她此刻只是一只猫,还是一只无爪牙之利的猫,与顾笙那只能人言的猫根本没法比。
她是温室里培育出的花朵,经不起大风大浪折腾。
艾米莉有些绝望地在屋内踱步一会,最后低下脑袋,安静地伏在妇人身旁。
反观妇人心神不宁,嘴唇翕动不止。
外头突然传来女人的大笑声,紧接着人群一阵骚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女人疯狂又凄厉的嘶喊声极具穿透力,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和几堵墙,还在一片觥筹交错及各异的嘈杂声遮掩下迅速被掐灭了,艾米莉却觉得这声音萦绕耳畔许久。
妇人也听见了,怔了,手上一用力竟将佛珠手串扯断了,断了线的佛珠坠落在地面,四散去了。
艾米莉伸爪按住一颗佛珠,小心翼翼地推着它滚回妇人身边,抬头却见妇人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本佛经来,翻开旁若无人地低声念了起来。
艾米莉就这样好奇地盯着妇人发呆半晌,直至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妇人察觉,不动声色地将佛经收入宽袖中,随即回首去看来者,原是王陀端着一白玉高脚盘来。
只一眼,艾米莉就认出这个高脚盘子同雕像的底座台子,无论在样式上还是颜色上都一模一样,唯有一大一小的区别。
艾米莉心生惶恐。
王陀快步进来,一边招呼妇人,一边将白玉盘子置于桌上,在一人一猫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盖子,露出里面几块大小相近、摆放齐整的鲜红肉块。
“刚刚外面出了些差错。”王陀道,“鱼鳞太密,鱼皮太韧,那厨子刮不动,我让他直接剥皮,谁知道剥了一半,这畜牲居然痛醒了。”
“醒了?难怪外面那么大动静。”妇人闻着鱼腥味略感不适,缓缓抬手以帕掩住口鼻。
“鱼尾巴拍晕了厨子。还好我下去得快,趁她不注意,拿刀背拍晕了她。不过说来也奇怪,舌头都被拔了,居然还能说出话来。”王陀递上一双筷子,“娘子快尝尝这鱼肉。”
“兴许是舌头没拔干净吧。”妇人接过筷子,却迟迟下不了筷,看着肉块上残留的些许血丝,她问王陀:“夫君,这鱼肉为何如此之腥?”
王陀一拍脑袋,激动道:“我个大男人远庖厨,不知道该先放血,不过我吃了,虽闻着腥,吃起来却不腥,很鲜美,口感软糯得像是糕点。”
王陀抿着嘴回味着人鱼肉的美妙滋味,而妇人却闻见这味道胃里翻江倒海,难受不止。
妇人思虑良久,还是将筷子递还给了王陀:“这味道让我胃里倒酸水,还是不吃了。”
“娘子不吃,那我可就吃了。”王陀急不可耐,三两下就将盘子里的几块鱼肉统统下肚了,“娘子闻不得鱼腥味就先别出去,我已命人去打扫了,等一会鱼腥味散得差不多了,我再来找娘子。”他说完又端着白玉盘子出去了。
(。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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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