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我们的乐队在第二年终于开始变得小有名气,时不时有人专程赶来酒吧听我们的歌。也有几家不入流的小制作室找过我们,说是想放几首在拼盘里,我没同意。刀子为了这事儿差点和我动手,因为当时我们乐队唱的歌基本全是他写的。

吵得最凶的时候,我把刀子那些宝贝乐谱朝他脸上摔,我说谁不知道摇滚拼盘是给那些出不了专辑的垃圾乐队凑数儿用的,你要是沾了,以后也别写什么歌了,活该这辈子没出息。刀子把小羊吃饭的勺在锅里砸得震天响,说姓郁的我告诉你,老子他妈的是活人,是人就得吃喝拉撒,得要钱!老子赚钱堂堂正正,有什么可丢人的?没钱吃不上饭饿死,那才叫丢人!

小羊站在旁边,低垂着脑瓜不吭声。他知道我们会和好: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来乐队的家伙什都好端端地摆在旁边,没人砸,那就散不了。

那件事,最后我俩谁都没在口头上服软——我替刀子重新誊了一遍乐谱,刀子煮方便面的时候多匀给我半袋,也就这么翻篇了。那会儿我们都觉得乐队未来可期,做梦都是怎么去全国各地开演唱会,没人觉得我们会止步于此。

郁琛偶尔会带女友过来看我演出,只是很少能看见相同的脸——我知道他女人缘向来不错。那段时间我们来往得不多,我是一门心思想着排练和演出,郁琛则是没完没了地加班。我本来就不怎么主动找他,他这一忙,我俩足足两三个月没有联系;突然在酒吧里看见他的时候,居然还有点儿不太自在的生疏。

“皱着个眉头……这是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郁琛还是老样子,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用指腹蹭了蹭我的眉心。他旁边坐着个穿长裙的姑娘——酒吧里十几个“果儿”浑身上下所有的衣服加起来都凑不出那么多布料,一看就是跟郁琛同一派的“好学生”。我心下了然:这八成就是爸妈在电话里提过的、刚跟郁琛见了家长的未婚妻。

我问他刚才的歌怎么样。郁琛沉吟了一下,没立刻接话,反倒把问题抛给身边的姑娘。那个看起来就乖巧无敌的女孩对音乐压根儿就一窍不通,揣度着我的脸色,连连点头说真好听。

我从鼻子里嗤出一声,说好听个屁,刀子的歌越写越烂,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砸在手里。姑娘被我当众下了面子,脸立刻涨红起来,连酒吧里的迪斯科球都映得一清二楚。

郁琛笑了笑,没说话,任由杯子里的冰球在酒里转呀转的。他那时候已经是创业的第三年,人也变得油滑不少:很难想象就是同一个人,几年前会在我逞能和刀子拼酒的时候,一面骂骂咧咧地喊我迟早喝死算数,一面又把我塞进自己的自行车后座,吭哧吭哧一路蹬回家。

“你要小心了,男人有钱就要变坏。”我咂出两分真心,冲郁琛的未来老婆半真半假道:“你旁边这个也一样。”

姑娘没回话。看看我,又看看郁琛。

你小子——郁琛只说了这一句,作势凑过来要弹我的额头。

“其实,你应该试试自己写歌。”他又说。嘴巴里含了口酒,慢吞吞地滚过喉咙,再咽下去。

“只要能攒够一张唱片的量……我给你出专辑。”

“演唱会也开吗?”我问他,得寸进尺地。

“开。”郁琛爽快点头。

“北京,上海,广州,长沙……只要是你喜欢的地方,都去。”他面色如常地跟我画完一张老大的饼,又随手把我的背心往下薅:“……别总漏着肚子,会着凉。”

我不意外郁琛会答应。郁琛当然愿意给我出专辑,开演唱会……只要我开口,他就什么都愿意干。但我同样清楚郁琛不喜欢我走这条路:他到现在还在怨恨刀子和羊当初撺掇我退学的事,A调和C调在他耳朵里根本就没什么区别。我想象着未来某天在郁琛给我办的演唱会上脱衣服会把他吓成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就真的笑出声来。

郁琛从来都不觉得我真的能在音乐上做出什么——他只是单纯想要掏钱哄我开心。我呢,为了向他证明自己,就更加不愿意开口乞求他的施舍。

郁琛的未来老婆去洗手间的时候,我终于掐着个机会问他:真决定是她了?不改了?

郁琛用眼神轻轻舐过姑娘的背影:“嗯,定了,不改了。”

“你口味变得可真够快的。你以前喜欢的不都是那种——”我反手比了个托胸的手势:“‘前凸后翘’的嘛。”

郁琛有些意外地瞥我一眼。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就带了几分男人都懂的味道。

“那样’的,可不适合结婚。”

他抿了抿唇,像是渴了,却没碰杯里的酒。

“人呢,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再做什么真爱的春秋大梦了……还不如趁早找个条件适合的,搭伙过日子。苏瞳爸妈都是医生,人也算得上通情达理,不是很难相处。她本人有稳定工作,虽然赚得不多,但胜在清闲;万一结婚以后两家老人出了什么问题,我顾不上(的时候),她还能搭把手。

最重要的是……她爸妈很传统,催她结婚催得很急。我和苏瞳谈过一次,她也愿意结婚之后就开始备孕,争取尽快要个孩子。

你知道的,阿央……我一直特别喜欢小孩。”

我当然知道郁琛喜欢孩子,是喜欢到在马路牙子上看见小孩都走不动路的那种。我们爸妈都是老师,双职工,每天忙活着教书和育别人家的人,倒忘了抽空看看自己家的。这世上当惯了老师的大抵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平日里神童看得多了,总觉得自家也得出一个才能服众。郁琛要争宠,就不能光跟同班同学比,还得比过他俩过去曾教过的所有同级生才行。

我是早早在学习上显露出一窍不通的那批。爸妈因此没能关心我的学习,但除了学习之外,他俩也实在不觉得小孩子还有什么可关心的,索性一股脑把我塞进全托班里了事。我被小饭桌的阿姨故意饿过几顿之后,郁琛就开始在家里学习做饭了。我被他一把鸡蛋一把肉地拉扯长大,直到上小学之前,还以为自己是从郁琛肚子里爬出来的。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天生就跟郁琛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碗。哪怕摔了,碎了,裂出缝来,只要粘一粘,那就还能复原如初。

可是有一天,这块碎片突然说,它不想跟我拼成一个碗了。它想要变成其他的东西:碟子,鼻烟壶,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总之,是和其他的碎片一起。

我的新歌写得很不顺利。刀子说,都怪我哥平时把我惯坏了——只有穷得一无所有的人,才敢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吊死在音乐上。郁琛给我留的后路太多,我畏首畏尾,自然涌现不出灵感。

“你知道‘蜈蚣’吗?他们最近可是‘这个’,顶尖的!’刀子比了个大拇指,把热水倒进方便面包装袋里——这是他最近新发明的吃法,吃一顿饭能少洗一个碗。

“你看看人家给歌取的名字,什么‘流浪者之家’啦,‘伟大的彷徨’啦……听听,‘伟大的’!照我说,你干脆就少联系你哥,自己去桥洞底下住个十天半俩月的,说不定一张专辑就出来了。”

他把面匀成三份,给我和羊的倒在各自的碗里,剩下给自己的直接捏着包装袋啃——这就又能少洗一个碗。

“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刀子说。他嘴里塞了面条,声音听起来有些鼓鼓囊囊的。

“你哥最近不是要结婚吗。等他结了婚,到那时候,不管你想不想——你俩迟早得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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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不说话
连载中一品鹌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