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正对着铜镜,用胭脂在脸上仔细点着红点。忽听门外传来大曹特意拔高的嗓门。
“老爷,少爷昨夜不幸染上了天花,这天花易传染,实在不宜见人。”
谢太傅冷哼一声,半分不信:“如今江府上门谈婚礼,他便这般‘恰巧’得了天花?快让他出来见客。”
大曹还在劝道:“老爷,确实是正巧啊。”
谢言连忙抓起旁边的面纱,掩住面容,又照了照铜镜。见额角与颈侧点的疹子清晰可见,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他垂首走上前,对谢太傅恭敬一拜:“父亲,孩儿不幸感染天花,容貌尽毁。如今这副模样,江家小姐断不会再愿嫁与我。恳请父亲以此为由,向江府提出解除婚约。”
“逆子!”谢太傅气得手指发抖,怒声斥道:“你明知道大师说你二十五岁有死劫,你还迟迟不肯娶妻。如今江家小姐有意嫁你,你竟还敢拒婚,你就是有意要让我们谢家绝后。我们谢家三代都刻苦勤勉,怎养出你这般大逆不道之徒。”
一直垂头拱手的谢言,此时双拳紧攥,指节泛白。
他直起身,抬眼盯着面前这个被世人称颂、自己亦曾仰慕一世的父亲。
可此刻,这张面孔,与前世那个为讨好江知韫,将自己画像献入宫中,以换谢家苟安的虚伪模样,渐渐重叠。
那日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女帝登基,正是清算旧党之时,言儿,能不能护住谢家,就看你了。”
他曾信以为真,甘心献身。
若非后来亲眼撞见那一个秘密,他还以为父亲是为了谢家而费心谋划。
谢言每每回想那日场景,胃中翻江倒海,几欲呕吐。
虚伪至极。
所谓的清廉名节,不过是父亲遮掩私欲的幌子,求的,无非是自身那点可笑的虚名。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谢太傅,唇角勾起一抹嘲笑:“是啊,谢家三代为官,皆正直清廉,却出了我这一个玷污门楣的败类。
不如我给父亲出个好法子,趁彼此联姻将我送去江府做赘婿。既能借此洗去我这‘污点’,又可将来在陛下面前,以一身‘清名’摆尾邀功,再讨来一块清廉门匾,当真,一举两得。”
此言一出,还拦着谢太傅的大曹目瞪口呆,张大着嘴,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谢太傅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但随即脸色铁青,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胡言乱语!看来昨夜传闻不假,你真是听曲听得疯魔了!”他转头吩咐道,“太医很快便到。大曹,给我看紧他,病未痊愈前,寸步不准离开这院子。”说罢,甩袖离去。
“是,老爷!”大曹连忙应声,又一边赔笑劝说:“老爷息怒,少爷一向脾气犟些,您莫动气。”
话未说完,谢太傅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院门外。
屋内,谢言砰地一声关上门。
他摘下面纱,脸上伪装出的红点已经蹭得斑驳。他却浑然未觉,只怔怔望着自己双手。
掌中有十个深深的指甲印,其中几个已然渗出了鲜血。
“也算替前世的我,出气了。”
谢言咧了咧嘴,试图扯出一个笑。但那嘴角还没上扬多久又垮了下来,眼眶也泛起了一抹红。
*
城西,边郊私宅。
江知韫脸上覆着一层轻纱,正在摆布一盘棋局。
对于系统口中的黑袍军,她有些印象。
前世病逝前,她忙于处理西北战事,虽有耳闻西南地区突现黑袍军,屠村夺地,却实在分身乏力,无空细查。
直到病逝前三日,黑袍军数量诡异骤增。一日之间接连攻下了蜀南、临安与滇西三座大梁重镇,并隐隐有向京城袭来之势。
如此心腹大患,她断不能像前世那般,任其肆意扩张。但前世所获线索寥寥,如今她羽翼未丰,想要提前将其扼于萌芽,并非易事。
不过,她记得,前世曾收到过一封密信,与黑袍军有关。
「樋口钱庄,已清退蜀南、临安、滇西资产。」
能在黑袍军攻城前转卖资产,显然提前得知了风声。
正在思索间,春信推门而入,身后押着一名被五花大绑的男子。
男子衣着华丽,肥头大耳,年岁三十左右,双手和颈项处都戴着各色戒指金饰。不过此时被黑布蒙着眼,口中亦塞着破布。
春信向江知韫行礼后,扯下男子眼上的布与嘴中的破布。
江知韫仍专心布置棋局,目光未动半分:“徐掌柜,久仰大名。”
徐庆环视四周,只见屋内伫立着四五名蒙面人。他腿脚发软,声音颤抖:“你们……想干什么?”
江知韫声音温和:“听闻掌柜棋艺不俗,在下近日有一局难解,冒昧请教,还望掌柜不吝赐教。”
见徐庆两股战战,几欲昏倒的模样,她又言:“若掌柜赢了此局,京城西街口三排铺面便归您所有,若输了,我象征性收取些彩头便可。如此暴利之事,想必徐掌柜作为商人,定会答应吧?”
徐庆慌忙摇头拒绝:“不,不了”,然而却被春信扯着肩膀,一把按在对座的位置上。
江知韫抬手示意:“掌柜请。”
徐庆勉强定了定神,拾起一枚黑子,细细端详棋局。许久,才落下一子。
紧接着,白子亦落下一子,步步紧逼,局势越发焦灼。
汗水顺着徐庆的鬓角滑落,他连抹几次额头,脸也不由地发白。
这时,江知韫忽然开口:
“当今天子被奸佞所惑,朝中党羽林立,民不聊生,而西北西南邻国也有来犯之势。”
她随手落下一子,仿佛无意般提到:“樋口钱庄身为大梁第一大银庄,能在乱局中安然无恙,想来,早有安排吧。”
徐庆心头一震,面上却没有半分显露,连忙应和:“是是,那是自然。”
他低头遮掩神色,在心底暗喜。
只要再下一子,他便能逆转局势。
随着棋子落下,徐庆不由地露出一抹得意的笑:“鄙人险胜”。
然抬头时,却见江知韫毫无动作。
他心中一惊,目光迅速扫过棋盘,脸色骤然变得阴沉。
在角落里,他此前忽略的地方,几颗不起眼的白子早已布成死局。原以为是废子,实则精心布局。无论他下哪一子,再如何挣扎,黑子都已无路可退。
这一局,从一开始就输了。
徐庆心头猛然一沉,手指微微颤抖,冷汗涔涔而下。
江知韫微微一笑,执棋落于最后一地。
“掌柜输了。”见徐庆一副惊恐的模样,江知韫笑得越发和善。
“不必忧心,只需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彩头而已。”
徐庆咽了咽口水,声音发颤:“什么彩头?”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有两名婢女上前,将他死死按住。
那团破布再次被徐庆塞进口中,春信提起桌旁早已备好的大刀。刀锋寒光凛凛,又被喷上一口烈酒。
刀光一闪,徐庆的右臂自肩部被切断,鲜血如泉水涌般喷出。
剧烈的痛楚让他一时失去意识,昏厥过去。
春信拾起滚落在地上的右臂,并装进木盒中,呈到江知韫面前。
盒中断臂的无名指戴有一个红色宝戒,戒面上,细细雕刻着一个“樋”字。
江知韫目光微敛:“樋口钱庄其余庄家已到达福满钱庄,只剩徐庆一人看守地库。此戒乃地库通行信物,你即刻易容成徐庆,戴着它潜入地库,找到账本后,速速送出。”
“属下遵命”。春信低头应道,将盒子收好,退了出去。
血泊中,失去一臂的徐掌柜已然脸色苍白,气息微弱。
江知韫瞥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吩咐道:“包扎好,留他一命。”
婢女齐声应道:“是。”
*
千里之外,云州,一处位于私宅的暗牢里。
铁链高悬,一名男子被吊于半空。
他十指指甲尽数拔去,身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蛇虫咬痕,让人颇感恶寒。还有几道血肉翻卷的新鲜鞭痕,更为触目惊心。
长鞭一挥,破风而至。
鞭上倒刺深嵌进肉中,生生撕下一道血肉。
男子浑身颤抖,强忍剧痛,咬牙低吼:“别费力气了,我就算死,也不会出卖我家主子。”
几步之外,执鞭之人一身黑衣,一半面庞隐在阴影中,看不清具体容貌。
见眼前男人此般惨状,男人勾起嘴角,不由地赞叹道:“有骨气。”
这时,一名随从快步而入,低声禀道:“公子,京中传来回信,江府和谢府的婚期定于下月中旬。”
黑衣男子闻言,动作微顿。他将手中沾血的长鞭收起,丝毫不避上头残留的血肉碎末。
“这样呀。”他语气中竟有些失落,但嘴角上扬的幅度却越来越大,颇为诡谲。
“那我这个做哥哥的,可得好生备上一份贺礼了。”
语罢,他转身离开地牢,临走还不忘吩咐:“泼热油。”
吊着的男子猛地抬头,瞪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惊恐。他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杀了我,杀了我。”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