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场好觉。
竹惑睡时已是半夜，醒时不过清晨，这短短数个时辰于她而言，好似补足了十几年来的辗转难眠。她抻直了尾巴痛快地伸了个懒腰，随着她的动作，炕桌上那只酒壶轻微晃动，提醒她昨晚发生了什么，印证他确实来过。
竹惑抬手盖住耳朵，那句“明天见”犹在耳畔。他确实如她所想的回来了，可竹惑并没有她当初以为的那么高兴。他这次回来有几分是出于自愿，又有几分是因为她。
多思无益，徒增烦忧，就当不知他昨日的预告。竹惑拽过被子折好，用尾巴卷回不晓得何时被扫远的软枕，拾起拍了拍放在一旁。
窗外日头温暖，不烈不晒，何必再辜负，索性今日的采买就由她自己跑一趟，顺道见一见错失许久的人族好风光。
客栈。
狐析、燕殇、豹瞧、小郎君四人各占据桌子一方，虽说两两相识，却总感觉互不认识，真是怪得紧。
燕殇捧着粥碗朝豹瞧挤眉弄眼，示意他吃完赶紧走。豹瞧喝水似的将一碗肉粥“咕嘟”一口吞尽，他摇了摇空掉的粥桶，高声喊来小二添满，权当没看见。
这家伙！燕殇夹来个包子，嚼得牙响。
说来凑巧，打算早起但睡过头的燕殇开门正遇上狐析，便约着共进朝食。两人下楼后被小二领着来到仅剩的空座，桌上已经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人燕殇定睛一看，豁，又是那位小郎君。她现在面对他心情有点复杂，有愧疚，有遗憾，也有好奇不解，还有一丝前天被训的怨念，哈哈，她与岳姜晰三天见两面，新“仇”又旧怨的，这人间，还真是小。
更巧的是除三人外同一桌的另一人刚离开，豹瞧就端着碗熟络地补了上来，自顾自地盛了碗粥，于是出现了上面那一幕。
“麻烦这位非亲非故的郎君，付钱。”燕殇半个身子撑在桌上，指了指小二新送来的粥桶。这可是她点的粥，花的狐析的银子，续粥又不要钱，倒是让他蹭上了，哼！
豹瞧好笑地看着燕殇，知道她此番作为皆因他昨晚坏了她的“偷听大计”，便扯下腰间荷囊抛了过去：“够了吗？”
燕殇掂了掂，刚“嘿嘿”两声，手中的荷囊就被狐析抓过还了回去。
“不必。”
“姑娘既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豹瞧将荷囊收入怀中，朝燕殇耸耸肩，又添一碗。
燕殇瘪嘴坐回原位，她往狐析的方向挪了挪，小声蛐蛐道：“狐析，那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妖，咱该收的就收，不能便宜他。”
“好，下次收。”狐析点头附和。
小郎君全程听着三人的对话，加快了喝粥速度，随着最后一粒米入肚，他放下碗悄悄走了。
街上。
竹惑挎着满竹篮的菜一路走一路停，她知晓人族这些年的变化，可知道与亲眼所见到底是有差别的。镇子里不见茅草屋的踪影，路也宽了几尺，沿途皆是商贩，货品玲琅满目，全然不似当初的村落，每一步之景倒堪比曾经的湘京。
两相对比，原来她所造的——是个四不像。
“书接上回——”
一旁茶楼传出的说书声引竹惑停下脚步，她付了茶钱，寻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话说那妇人由竹林使者接引，面见竹林仙。仙人隔帘相迎，赐予仙果仙露，给妇人看座。妇人初见仙人，激动不已，先是行礼下跪感谢仙人大恩大德，再是涕泗纵横，攀凳落座。妇人言其自小遭卖，几经转手……”
竹林仙、后土婆，南山镇里关于她的传闻，即便点绛不同她说，忆游那好热闹的丫头每每听来必会在她耳边绘声绘色转述一遍。那些不堪的往事在人族口中代代相传，到现在她一只妖，居然“晋升”了仙族。
她觉得很有意思，荒唐得有趣。
“你听说了吗？竹林仙使来过了，就在前面那家酒楼。”
“真的？什么时候？”
“就昨儿个中午，我晚上去喝酒的时候那位被请去的姑娘还趴在桌上呐。”
“哎哟，你怎么不叫我一起，这一错过，可就得等下辈子了啊！”
“嗐，我也没见着，谁能猜到还有这际遇，可惜了啊。喝茶喝茶——”
故事才开场就有人已经走了神，邻座的交谈声不大不小刚刚好能钻进竹惑的耳中走一遭。见她，若这些人知晓他们千寻万求想见的“仙”在修者们的通缉名单里，在仙族的牢狱中关过，他们会作何反应？
百年之前想见她一面的人挤满了湘京，等真见到了，又没一个能直着走出门。
妖嘛，哪个人不怕呢。
妖诶，作个恶很平常。
反正那点儿一朝就轰塌没了的名声，不是她所求之物，只是苦了点绛她们，当时跟着她连夜奔波。
一回结束，茶壶已空，竹惑捏起最后一杯茶水，直怨寡淡。
想喝酒了，可惜昨日已然喝了许多，今日若再一身酒气回去，点绛怕不是要把她的蛇胆拿去泡酒。思及此，竹惑摆摆头，打消了冒出的念头。
“有机会的话，我也想见见这位竹林仙。”一女子扬着声音，端了盘瓜子自顾自坐到竹惑对面的位置，“哟呵，这位姑娘看着真是气度不凡，一点不输仙人呐。”
竹惑抬眼看去，说话的女子一身巫医的肃穆打扮，却是无赖子般的语气，倒是符合她对巫族道貌岸然的印象。她没有理会女子，喝完杯中的茶，提上菜篮自顾自走了。
留下女子在原地疑惑微笑。
从昏暗的茶楼重新回到太阳下，刺目的光令竹惑眯起了眼，她辨了辨方向，往镇外走去。她果然还是不适应，南山镇的繁华盛景太过鲜亮，她还是更喜欢她的小村庄。所幸，时间不早了，她要回去了。
不过在回去前……不知哪家酒肆飘来的醇香勾出了竹惑的馋虫，她今日无论如何都得过过嘴瘾，不能直接喝酒，总会有替代品。
只是，如果她知道买个米酒饼都能遇见故人，她决不会做这个打算，即便这人，本就该今日见到。
“好久不见，杨郎。”竹惑冲他笑了笑，径自走过，去陈记糕点铺排队买了半包米酒饼和一些家里姑娘们爱吃的点心，另多要了包枣糕。杨黎丘看着她站在台阶上的身影，站到铺子旁。
没一会儿竹惑抱着几包糕饼出来，瞧见僵直杵在幌子下的杨黎丘，走过去将枣糕塞入他怀中。
“见面礼。”
“米酒饼？”
两道声音交叠，却能轻易分辨出谁是谁的。杨黎丘抬头，他的目光浸在对面人漆黑的眸中。古井无波，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与从前并无不同。
“闻出来了？”竹惑嗅嗅袋子，又闻了闻袖子，她这都还没吃呢，可不能露出破绽回去被点绛察觉到了。
“你少喝、吃……算了。”劝诫的话在嘴里打了个圈又咽了回去，他抓着油纸包的手微微使了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在她面前连说话都会磕绊。
“米酒饼而已。回去看看？”
“菜篮给我吧。”没有回答的回答便是回答，顾左右而言他同样是一种回答。竹惑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不喜欢这种方式，所以她选择了拒绝。
“不必。”
满庭芳。
“庭主！”在门口打扫的秋岁看到消失了一早上的竹惑立马激动地迎了上去，又在瞥见后头的杨黎丘时停了步子，抓着扫把踌躇不敢上前。
竹惑走过去，单独拿出米酒饼，将菜篮递给她，问道“点绛呢？”
“点绛姐在厨房帮忆游备午食。”
“好。杨……”竹惑止了声音，摇摇头，取回篮子吩咐道：“秋岁，你先带他上楼，我把菜放好就去。”
“啊……”秋岁绞着手指，神色间满是为难。
“你呀。算了，我带他上去。”菜篮第三次易主，竹惑轻拍秋岁的手，柔和了眉眼，“里面的糕饼你们分着吃，今日午食让忆游多准备点。”
“是！”秋岁松了口气，拎着篮子去了后厨。竹惑在她走后收了几分笑，转身面向杨黎丘，开口道：“上楼吧。”
一直在太阳底下站着的杨黎丘这才回过头，视线扫过长街，停在门前那块老旧的牌匾上。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他强装出冷静的模样，应了一声。
“嗯。”
厨房。
“你们庭主的心上人叫杨黎丘啊？”
“没错没错，十几年前跟我们庭主吵了一架，跑了。”
“啊，跑了？诶诶，吵架内容能不能细说说，我想听这个。”
“我那天去送饭时也只听到了一点点。姓杨的大喊了一句‘我不是他，你别想把我变成他’，说完第二天就收拾包袱离开了。庭主到现在都还会因为他闷闷不乐，我真不知道那小子有什么好的，长的吧马马虎虎，跟庭主完全不能比，脾气更是差得不行。”
燕殇将洗净的盘子递给炒菜的忆游，两人一唱一和聊得起劲；正在切菜的点绛拦不住开了话匣子的忆游，便随她去了，左右忆游也是有分寸的；坐在灶台前烧火的狐析扇了扇呛鼻的烟，咳了几声，静静听着。
“我跟你说……”
“点绛姐，忆游，庭主回来了！！！”秋岁掀起门帘，提醒厨房里讲小秘密的几人。
顿时，偌大的厨房鸦崔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