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爱的方式,是从减法开始的。
八岁那年冬天,张巧云和陈继明坐在茶几两边,一人一把椅子,中间隔着一台计算器。他们的声音很轻,语气平稳,就像在商量怎么处理一笔即将注销的账目,没有一丝的不体面。
“房子归你,存款我拿六成。”
“车我要开走,孩子的抚养费按月付。”
“钢琴归你,书架归我。”
没有争吵,也没有眼泪。碗碟没有碎,门也没摔,只是窗外的风吹得很细,吹得树枝一动不动。他们把一段关系拆开,像拆一个积木塔,小心翼翼又干净利落。
我坐在沙发边上,盯着那台计算器,红色的数字一跳一跳地跳。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爱是可以被拆分的。房子可以分,存款可以分,连我,也可以。
“寒暑假轮流带,平时跟你。”
“学费平摊,医疗费另算。”
他们计算着如何一人带走我一半的时间。之后的日子,我就像一个被平均分配的信件,按时投递,从一个家转到另一个家。
祖父的老宅成了中转站,每次换家,我都要在那儿停七分钟。因为祖父家的挂钟比别处慢,七分钟,不多不少。
这七分钟,是世界留下的罅隙。我站在阁楼的窗前,看光线斜斜地穿过积尘的玻璃,看楼下的梧桐树影子缓慢地移动一小寸。我站在那里,像一块被时间遗忘的影子,既不属于父亲,也不属于母亲,甚至不确定是否属于这间老屋。
但我愿意相信,我属于那片七分钟的沉默。
祖父的阁楼充满了旧日的气味:陈年书页的霉香,收音机的电波噪音,棋谱上手指摩挲的痕迹。那里什么都没有改变,连那台老挂钟也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节奏。
我问他:“你那挂钟怎么总是慢?”
他头也不抬:“它老了。”
“那为什么不修?”
“有误差才像真的。”他说,“时间本来就不准。”
我听不懂,但我记住了那句话。后来慢慢地,我开始懂了。有些东西不准,并不是因为它坏了,而是因为它经历得太多了。比如时间,比如感情,比如那些一走就不再回来的人。
父亲后来再婚了,家里多了一个小我两岁的男孩,他们叫他“小希”,希望的希。多好的名字。而我在那座新家里没有放牙刷的杯子,连自己的书也只敢放在书包里。母亲也交了新男友,是个沉默寡言的工程师,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台需要每月保养的家电。我也学着适应,用力把自己藏起来,尽量不让任何人觉得我“多余”。
后来我长大了。祖父去世,老屋被卖,那台总是慢七分钟的挂钟,也不知落入谁手。从此,我坐上开往京南的高铁,列车驶出站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终于和过去十八年那个沉闷、压抑、被反复拆分的人生,彻底告别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断言感情是伪装得精巧的交易,是带着目的靠近,是掂量利弊之后才肯给予的廉价商品。
直到我遇见了那个改变我一生的人。
她叫蒋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