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呼喊声越来越狂乱。

凄厉地响彻云霄,仿佛能贯穿全世界。

——阳子、阳子、阳子!!

“谢谢!!”

她掐紧女人的脖子。

“妈妈,谢谢!谢谢你生下我!!”

“我根本不想被生下来!可以的话,我也想生在别人家啊!至少我想当个男孩子!我想要你爱我啊!可是即使如此——”

那女儿生下来就受到诅咒。被那句“其实我比较想要男孩子”的咒语诅咒了。

那女儿被迫降生于这个荒谬的世界,成为某人的孩子。

“——即使如此,我还是谢谢你生下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多亏有你,我才能活在这世上!”

这团烈火高声歌颂着自由。

“妈妈,我要活下去!我要杀了你,杀了自己,然后活下去!”

……

……

……

不知为何,国分寺案件在东京范围内席卷各大报纸网站的头条,大约两天后,这股浪潮扩大到全国。

加上国分寺公寓内顶替身份的女尸,名为铃木阳子的通缉犯涉嫌至少五宗谋杀案,与一起失踪案相关。

她的照片被好事者贴出,起先是匿名论坛,之后是报纸、网站和新闻。以社会普通认为弱势的女性身份成为全国二十年来最为骇人的嫌犯,铃木阳子的生平被最快的公之于众。

她出生于手机都尚未问世的年代,家中有父母和弟弟,弟弟在幼年时死于车祸(法官判定为意外——采取了司机的证词:弟弟是自己冲到马路上),这也被外界普遍猜测为铃木阳子后续接连杀害三位丈夫的作案来源。

父亲因多重负债抵押房子后离家出走,母亲到舅舅家居住,铃木阳子本人则在几年后嫁给了第一任丈夫——这也是她唯一没有意外死亡的丈夫。

与第一任丈夫A君离婚后,当过一段时间保险员又辞职,之后成为风俗女,期间认识受害者J小姐。

在从事风俗行业时,与第二任丈夫B君相识,没过多久B君死亡。警方公布的信息为,死者夜间醉后倒在马路上,司机没有发现而碾过死者颅骨造成意外——这名司机后来成为了铃木阳子的第三任丈夫。铃木阳子之后三任丈夫皆死于此。据不完全统计,她本人从中获取巨额保险金超过一亿元。

由于女方婚后大部分从夫姓,铃木阳子相当于更换过三次姓名,因而保险公司没有发现她的伎俩。此后,铃木阳子的共犯中的领头人在数月前被刺刀狠刺几十刀后当场死亡,其余从犯陆续落网。

在国分寺的公寓中发现了“铃木阳子”租住房中的女尸,经辨尸认为是受害者J小姐。

而世上唯一能与铃木阳子进行DNA鉴定的母亲铃木妙子女士,在J小姐受害日期前后失踪。

假使做最坏的判定,铃木阳子为了让自己计划中的最后一个漏洞消失,谋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我认为这应该没有可能。”

奥贯组长摩挲着咖啡杯:“她和她母亲的关系不好,但在她母亲需要申请生活补助时,她愿意提供生活费,那时候她还在做保险业务员,不过哪怕之后转业到风俗业,她也还是在供养自己的母亲。”

我一时不解,据奥贯组长所说,铃木妙子是阿兹海默症患者,对一个穷凶极恶需要隐藏身份的罪犯来说,她的多嘴和记忆混乱都容易带来无数后患。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让她“被失踪”。

可奥贯组长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铃木阳子没有落到弑亲这一地步,至少还残留有某种人性。

我和她并排坐在警局外的长凳上,从她那里听到了一个有别于外界报道的铃木阳子。

铃木阳子出生时,因为是女孩,很不受母亲待见。母亲更喜欢体弱多病且聪明的弟弟,对她常常不耐,父亲忙于工作,对她也疏于管教。

她没什么读书的才能,或许曾经想上大学,但母亲认为“女孩子没有必要读书”,而自己的成绩确实也不足以考上,最后读了短大,毕业后成为一名最普通的端茶倒水毫无升职空间的打杂小妹。

直到父亲离家出走后,她和母亲失去了容身之地,又与读书时的初恋重逢结婚。本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她非常支持丈夫的事业,为他一心一意操持家务,可最后丈夫出轨,抛弃了她,她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

保险业是没有广泛的人脉便只能靠吃周围亲朋好友的行当,她有过一段时间的风光,而等人脉耗光,她立刻被打回原形。

成为应召女后,她包养了一个牛郎。说来可笑,一个以卖身谋求生存的女人竟然还要去养别的男人,就为了换取一丁点微薄的虚假的爱意。

她被虐待被毒打,还要拿卖身钱去养他,最后实在受不了,在一次应召狩猎中,对强|奸施暴她的混混们说,“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帮我杀人!”

“……”

奥贯组长盯着自己手中的杯子。

“铃木阳子的身世……尽管这样说不应该,但确实很可怜,我认为在一开始,她一定没有恶意,更像是毫无自觉的……仿佛被命运的手推到只能去那样做。”

我顿了一下,缓缓抬头去看她。

“通缉令虽然下达,不过何时能抓捕、该如何判决还要看具体的情况,每一个死刑都是漫长的拉锯,或许我们等到结果得花费许多年。”

我有一会说不出话。

奥贯组长的神情和言语似乎在向我透露一件难以平静的事情,甚至让我有一个恶毒的揣测。

我知道这不应该,这是毫无由来的,但我就是忍不住。

奥贯绫乃的年纪与铃木阳子相仿,性格较为强硬,家中父亲或母亲一方应当很严厉。视线偶尔会在儿童身上停留,有过孩子,与丈夫感情不好,或者离婚。

目前职场和家庭都处于瓶颈期,个人状态并不好,坚持和我进行沟通并且推进案子是出于自身轻微的完美主义,并且因为这一性格特质导致一定的困顿和自暴自弃。

这样的人,和铃木阳子的生活和情感或许有一定重合,我认为她在铃木阳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而共情她。

同时,铃木阳子能在犯下连续的杀人案后果断处理,若不是我和树里的关系的巧合,她一定能逃脱制裁。这份决心与能力使得奥贯绫乃佩服她。

一名警官,佩服这个弑亲的女人。这个杀了树里的女人。

我的手在发抖,快要握不住咖啡杯。

我知道我没资格去苛责她,她做到了职业身份所要求做的一切,追查了凶手也发布了通缉,如果真有逮捕铃木阳子的一天,对她提起诉讼的也将会是检查厅,与她无关。

可我——我——我看见树里的脸在我脑海中旋转。

她说你真是个笨蛋,说为什么要去在意别人,说她早习惯了没人会把应召女的命放在心上。

她说人就是慕强的,铃木阳子比她厉害,她死在铃木阳子手里,那别人佩服她也是理所当然的。要不是她死了,她也佩服。

我想冲她说,可你是我的朋友,奥贯组长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这样说?她考虑过我的心情吗?

她为什么要考虑?

脑海中的树里刻薄道,事件报导出来后,你以为铃木阳子有多少为她公开叫好的人。她很勇敢、她反抗了男人、她是强者。或者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有人就是喜欢她。难道你要一个个和他们抗辩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颓败的垂下肩膀。

……在我的漫画里,我能将受害者设置得清白无辜,犯罪者罪有应得,旁观者都为正义的实现而叫好。

非黑即白,人们轻易就能站好立场。

可现实根本不是这样,被杀的人里并不完全都是好人,犯罪者也有苦衷和不得已。哪怕是失踪的铃木妙子和死去的树里,说不定也有人能从放大镜里批判她们的过错。

我控制不了别人的思想,也无法令铃木阳子得到确切的惩罚。

可我不甘心,树里死了,被那样残忍的方式谋杀……护身符被另一个不被母亲所爱的女人窃用!

她卑微、强势,是个谁也不在乎的应召女。

而我——我这没有与她真正成为朋友的外人甚至没有立场为她伸冤。

我与她的关系停留在取材者与被取材者,除了认尸以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到,我不是她的家属好友,没有资格在遗体处置书上签字。

于是至今她还在冰冷的停尸房里,而我在人世毫无用处。

有那么一会,我甚至想如果真的有魔鬼就好了。

杀人凶手理应得到惩罚,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什么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抓捕去审判,为什么要给她不断上诉的机会?

为什么不能直接让她去死——让她给树里偿命?

激烈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翻涌。有谁在遥遥的注视着我。

“……”

奥贯组长坐在身旁,将咖啡一饮而尽,扔进旁边的垃圾箱,准备结束这场对话。

“后续如果有新的进展,我们会在可告知范围内和你联系。”

我低着头一动不动。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现在我没有心情去顾虑是否会得罪她,不站起来大哭大闹已经耗费了我所有力气。

或许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失言,奥贯组长迟疑片刻,用苍白的言语安慰道。

“这次的案件能有关键性突破,多亏了藤森老师的协助……我们会加快对她的追捕。”

我咬紧牙不说话。

追捕到又能怎样?她可以立刻得到死刑吗?法官会愿意这样判决吗?

“……人心是很复杂的。”

奥贯组长这样对我说,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我不能说我完全不同情铃木阳子,也不清楚她最终将得到怎样的结局。”

她坦诚的对我道,“可我也同时也认为,这件案子能有藤森老师在真是太好了。”

我的手指被她慢慢浸入温度。

“我不知道别人的想法,不过,树里小姐会感谢你,这点我很肯定。”

……我慢慢的抬起头,看见她坚定的眼睛。

“因为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切的,你给了她的死真相大白的机会——我替树里小姐与其余的死者,向你道谢。”

……

……

……

我失魂落魄的在街上飘荡。

人潮像是流水般绕过我,谁都看不见我,我来来去去,像是游魂。

树里有时来见我,会特意擦很重的粉底。起先我不明白,后来发现她身上时常带伤,一开始,她会炫耀般将青肿的手臂递给我看。

‘你这种天真的女人一定什么都不懂吧,像我们这样的人活下去也是很努力的’……这大约是她希望我不要看不起她的一种扭曲的表达方式。

可我的反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我第一次看见时吓坏了,立刻哆嗦着夺门而出,跑到最近的药店,树里追在我身后,看见我抱着一大堆药离店,露出哭笑不得的复杂神情。

那天我们在公园的长凳上,我为她仔细的擦药,树里反常的没说什么话,就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我的脸。

‘也有你这样的女人啊。’

我听见她轻飘飘的说,像是带着点愤愤不平,又像是释然。

下一秒,她的白骨被整齐摆在台上,头颅上两个黑色的空洞直直盯着我。

……眼前有一抹鲜红飘过。

是血吗?我下意识去抓,食指勾住一根棉线。

气球的线绕在指尖,我低头,看见一个孩子扯住我的衣角。

“谢谢姐姐。”她对我露出一个笑脸,羞涩的伸出手。

“……”

我迟疑了一下,把气球递给她。

她又对我说了一次“谢谢”,然后蹦蹦跳跳的跑远。

……像是冰雪在麋鹿的呼吸下融化。

我愣怔看着她的背,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灌进我的脑海。我听见风的声音和街边的音乐,听见猫踩着树叶轻盈落地。

听见我的眼泪落在地面,发出小小的溅开的水花。

“……”

这是我今天第三次收到的谢谢。也是我人生中极少见的得到纯粹的道谢。

这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小的事情,平凡到这个城市一天会发生成百上千次。

但对我来说,这是多么的震撼啊。

——‘树里小姐会感谢你。’

冰冷的白骨躺在停尸房。

——“我替树里小姐与其余的死者,向你道谢。”

一张张并列的受害者照片陈列。

——‘谢谢姐姐。’

小孩子蹦蹦跳跳。

“……呜、”

我捂住脸,控制不住抽噎。

在漫画里,我画出魔鬼。

祂是那么强大、英俊、优雅,象征一切力量与美。对失去母亲的孩子、无法归家的女人、失去重要之人的复仇者慷慨扫平不甘和愤怒。

祂是弱者走投无路的奇迹,也是加害者的报应。

为什么无性别的魔鬼是以男性的形象现身?

……因为我不认为我,一个女人,能去拯救别人。

我也不认为别的女人,可以成为英雄。

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天然应当是男人,只有他们才有资格背负拯救者的名称。女人是苦痛的化身,是悲剧的注脚,主角的故事可以由女人来做点缀,但不能作为脊骨。

……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

我被道谢了。

“……树里……呜、树里……”

我那未正式成为的朋友,认出了她的尸骨。

……我帮到了她。

我有勇气吗?我有一往无前的执着吗?全都没有——软弱无能胆小怯懦的我,只有一支笔,什么也做不到的我,仅仅只是靠着人与人之间的短暂缘分。

竟然帮助到了我的朋友。

这个认识令我颤抖不已。

……除了画画以外,原来我是可以做到什么的——

要是那时候,我没有按树里的话逃跑,而是握住她的手,说出那句话。

此时充斥在我的胸膛的重压是否会减轻?

怯懦和软弱在逃避的多年后反过头来狠狠咬我一口,我的过去尽是懊悔。今天所得到的感谢,竟是朋友以死赠予我的。

我明明可以做到什么,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勇气。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我也可以成为某个人的拯救者,也能改变某个人的人生。

并不依靠某个不认识的男人,而是成为我自己的脊骨。

说不定我能……救下和树里一样的人。

“……呜呜……呜啊啊……”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抱住自己,忍不住失声大哭。

本章最前部分出自《绝叫》小说原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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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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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要黑泥放出
连载中漆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