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白日温暖的煦风卷了山气,渐起凉意。
秦既白在灶房里刷碗,林家的两个和裴椿坐在院子里说贴己话,一直到黄狗出来寻人,才磨蹭着出了门。
农家人日落而息,这时辰有些人家灯还没点,就已经入睡,土路上黑黢黢的,只能瞧见高悬的月亮映出一地稀疏的树影。
裴椿出去送人,过了好半晌才回来。
见着裴松和裴榕正站在院子里,听见篱笆门开阖的动静,又都齐齐朝她看了过去:“椿儿,待会儿你先去洗脸,洗完了换白小子。”
方才俩人在说悄悄话,小姑娘鼓着脸凑过来:“说啥呢啊,不叫我听。”
裴松母兽叼小崽般伸手掐了把她的后颈子:“这不是见你去送人了么,不是故意瞒你。”
他瞧了眼灶房,整个屋子就那一处亮着油灯,昏黄的一点,和着洗碗的水声,融成一片暖融融的光影:“我是和你二哥说叫白小子先和他睡一屋,到时候……到时候再说。”
裴椿吊起细眉毛:“那阿哥你啥时候成亲啊?”
裴松笑着瞧她:“你不是不想我和他成亲么?这会儿又改主意了?快去洗脸睡觉了。”
方才在饭桌上杏哥儿就问过,那会儿裴松岔过去了,眼下他又故技重施。
裴椿歪着鼻子“哼”一声:“我又不是林杏那个笨蛋,阿哥你少框我。”
“哎哟长本事了,不是小笨蛋了。”裴松笑着看向裴榕,“咱家小丫头长大了。”
裴榕跟着笑,只是他不像裴松似地张扬,只眉目间一层浅淡的笑意。
见裴椿又要急,裴松忙道:“家里水不够了,我和你二哥去挑两桶回来,你先洗漱,别的话咱明儿个说。”
“你老是明儿个、明儿个,和二哥偷摸说小话,不把我当自家人。”
“胡说,哥就你一个妹子。”
灶房里洗碗的声音歇了,估摸着秦既白洗好了,裴松朝那边瞥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单薄汉子提着油灯行了出来。
裴松喊人:“白小子,我和裴榕出去挑些水回来,你和椿儿先洗漱,就墙边那个盆,晨里我和你说过的,洗完了就回屋先睡。”
顺着手指的方向,秦既白瞥了一眼,知道那是裴榕的卧房,稍有失望,却也让他忐忑的心平静了不少。
他点点头:“我也去挑水吧。”
“不用,家里拢共没几个桶,要不着你。”
说罢,裴松和裴榕到后院儿去拎木桶。
两把挑杆,四把木桶,寻常时候都是他俩去村口的老井里挑水,顺着土路一路过去,聊聊天说说话,倒也不寂寞。
“吱呀”一声,竹篱笆墙轻轻挂好,哥俩出了门。
裴椿站在院子里,瞥一眼秦既白:“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都行。”
又是这副模样,只要她阿哥不在跟前,是声音也不软了、说话也不结巴了。
小姑娘抱着手臂瞪了他良久:“那我先洗!你搁堂屋待着,不许偷看!”
秦既白沉默未语,转身进了屋。
“门也关上!”
薄薄的木门随声合起,堂屋里没点灯,大门紧闭,连稀薄的月光也透不进来。
散乱的桌椅已经复位,秦既白模糊地找到了裴松先前坐过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了上去。
村口子,树丛茂盛,虫声嗡鸣。
裴榕将叠起的木桶放到地上,弯腰一个一个地拿下来。
裴松俯过身,将挑杆在旁边放好,过来帮忙。
村口的老井有些年头了,纵深四余丈,没有辘轳,用的是最原始的汲水方式。
一根麻绳子拴在木桶把上,顺着井壁扔下去,木桶砸进深井里,摇晃的空桶灌进二两水,木桶便缓慢地沉下去了。
裴榕站在井边,眼见着井水没过桶沿,麻绳子倏然绷直,他手臂卯了十成十的劲儿,倒换着手将木桶提了上来。
“砰”的一声木桶落地,裴松紧着拿来挑杆,用钩子将木桶挂好。
月光铺在地上,虽然不多亮堂,看路却绰绰有余。
一高一矮两道影挑着水桶往家的方向走,竹杆在肩上晃动,“吱吱嘎嘎”如老旧水车响。
路不好走,又摸着黑,肩上的水桶泛舟似地浮沉,水洒出来溅到了鞋面上,脚下一踩一个泥泡子,俩人习惯了,步履不歇。
过了村口这片荒凉的树丛,上了村路就好了,过门的路面修得平实好走,有些睡得晚的人家还亮着幽微的烛火。
“阿哥,我不问你也不说。”
裴松走在前头,脚下错着碎步,也没停,他“嘿嘿”笑得狡黠:“我那不是难为情么,今儿个被几个小崽子问东问西,老脸红得快肿了。”
压在挑杆上的手挪了个位置,裴榕说:“那啥时候成亲啊?”
前头人的背脊不自然地抽紧了下:“和你说实话,哥都没敢往深里想,那会子在秦家血上头了,话儿一脱口,收不回去。”
背后的“吱嘎”声缓缓停了下来,裴松跟着回过头,就见裴榕站在身后不动了:“咋了?累了?”
“挑着说话累得慌。”裴榕将挑杆卸下来放到一边,一手一桶水地抬到裴松跟前,又反回身将挑杆拎了过来。
俩人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界席地而坐,面前是成片的麦田,山风袭来,翻滚起青绿的麦浪。
裴榕将手臂搭在膝盖上,目光看着远处,星垂平野,萤虫点点,静谧又盎然:“阿哥,你和秦既白成亲,我倒是放心些。”
“以前不见你问一句,今儿个咋没完没了的。”
裴松用手肘碰了碰他,年轻汉子侧着头笑:“那不是怕你嫁不成,提了叫你伤心。”
山风浅浅吹来,卷着麦田的清香,目光远眺,皱皱巴巴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了许多。
“这事儿我自己做主了,没同你和小妹商量,挺过意不去的。”
“有啥过意不去?椿儿就是粘你紧了,你要真嫁个瘫子、鳏夫,她更得跳脚。”
“不是这个。”裴松岔开腿,手肘抵着膝盖骨,反手摸了摸颈子,“秦家么逼着分家,一个铜子也不肯出。我手里没多少闲钱,就只能死乞白赖地住在咱家,不过我想了,等到你成亲了,哥肯定腾地方。”
“嘁。”裴榕嫌厌地啐了他一声,“阿爹阿娘过世的时候,又不是只嘱咐了你一人,他们也同我和小妹说了,对你好些。”
“再说这房是阿爹阿娘的,自然也有你的一份。我成不成亲和你住在哪儿没得干系。”
裴松急起来:“屁话!别家姑娘、哥儿一听,这家汉子老大岁数了还拖个大哥、小妹,谁肯嫁给你?”
“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裴榕面色平静,“阿哥养我俩小,我俩伺候你老,这是一早就定下来的。”
裴松愣住,干涩的嘴唇轻微抖动起来,心里酸酸涨涨的难受,他不多会应付这种情绪,伸手胡乱挠了把颈子:“那、那哥就先住着。”
“住啥?得成亲啊。”裴榕眉心成川,发愁道,“咱家向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阿哥你可不能当那骗亲的无赖。”
裴松恼地捶人,打得裴榕厚实肩膀砰砰直响:“无赖、无赖你才无赖!”
对视一眼,俩人齐齐偏开头“哈哈”笑起来,裴松脸色涨得通红:“成吧,那我问问他,哎呀烦!回家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又弯腰捡起地上的挑杆,挂水桶、背杆子一气呵成,迈开步子火急火燎地往前撩。
裴榕瞧着他疾走的背影,忍不住弯起了眉眼:“阿哥你等等我!”
到家时,夜色已经铺遍山野,裴家也是黑黢黢的一片。看样子俩孩子洗漱好,各自回了屋。
裴松在院里站了会儿,本以为秦既白会出来迎他,半天没等见人,只好轻手轻脚地走到裴榕的屋子,推开虚掩的木门往里瞧了瞧。
本来只放了一张床的卧房,因为加了张旧架子,显得有些拥挤。
秦既白就躺在架板上,蜷缩着身子,看样子是睡着了,裴松没多打扰,轻轻关起门去了灶房。
农家人洗漱都随意,除去裴椿会烧锅热水,裴松和裴榕是鲜少用的,也就是极寒的冬月,才会上灶温上一锅,可也等不着水沸就赶紧熄火,木柴背一趟不容易,得省着用。
裴松进门时,裴榕已经将水都倒进了陶缸里。
俩人前后洗漱完,裴松便趿拉着鞋出了门,临进屋前还不忘到裴椿屋里瞧了一眼,小丫头睡得四仰八叉,被子也不知道盖。
裴松当爹又当娘的将被子抖搂开,轻轻盖在裴椿身上,笑着捏了把她的脸,小丫头哼哼一声翻了个面,裴松这才出门回了屋。
甩下鞋子上床,睡觉睡觉,闹闹糟糟累一天了。
裴松用脚将被子踹开,又嫌太热只盖了一片肚脐,没多会儿就起了鼾声。
一直到后半夜,裴松感觉自己在划船,摇摇晃晃间耳边一直有人在吵闹。
他捂住耳朵翻了个身,那船却摇晃得更厉害了,眼睛挑开一条缝,就见裴榕和裴椿都在他眼前,他一惊:“咋、咋了?”
“阿哥是、是秦既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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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伺候你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