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一泓最喜欢月牙城的夏天。
月牙城的夏天会有连绵的暴雨。
因为暴雨,学校的操练场会无法使用,军校只能大规模放假,一放就是足足好几天。
那些时候,连公交也会停掉,只有地铁还在运行。
川一泓会背着他烟紫色的书包,坐上人挤人的地铁,在拥挤的,攒动的人潮里,低头看着碎了屏幕的手表,驶往森野夏所在的花园医院。
那是一座寂寞无比的医院,他知道。
可他想要留下来。
那边没有什么人会欢迎他,毕竟他是一个健康的人。
健康的人在花园医院是备受关注的异类。
可他喜欢那里。
他喜欢最后一道门后面,那个永远只有一支雏菊的房间。
“为什么不在这里放一支太阳花?”他曾经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
他得不到什么结果。因为森野夏多数时间里是很沉默的人。
偶尔,很偶尔的,当暴雨的天气来临,他又在那个无菌病房里呆了太久的时候,会听到她轻轻地说——
“太阳花太嘈杂了。”
“花朵有一点像音乐。”
“有的花开得太过热烈的时候,会有一点吵人。”
说完,她透过玻璃封墙,看了一眼坐在门口的川一泓,说道:“就像你一样。”
“用的生命盛放地太过浓烈,又十足幸运的时候。会有一点吵人。”
“我其实不太讲话。”川一泓为自己辩解道:“你这里本来就很安静了。我很守规矩。”
森野夏轻声说道:“我知道。”
“是你的心脏。”
“它太健康,太年轻了。”
“太有活力。”
啊……
那时的川一泓沉默下去。
而这一天,没有武装部队,把森野夏送走的日子里,又是一个暴雨的夏天。
他在剧烈的雨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脏。
森野夏说的是对的。
它有一点恼人地吵。
它太年轻,太有活力,且过分健康。
它喧嚣着担心着,不肯因任何的劝说和自欺欺人而停歇。
为什么会这样?
暴雨声难道还不够吵了吗?
或许还需要更多的声音,更多的声音来让这颗心填满,让它误以为自己居住在舞伴环绕的舞会上,浪漫着,被人陪伴着,而不是在暴雨声中孤独着。
可这么大的雨,森野夏会去哪儿?
——————————
暴雨。
手机所有的信号都停了。
这对臻宏远来说实在是并不意外。
他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绝境,各种各样的倒霉。
这并不算是什么。
他及时地打开车门,看着已经淹没了轮胎的雨水,说道:“这场雨下得实在是太突然了。”
坐在后排的流浪狗忽然大叫了一声。
只有大金听懂了阿呆的声音。
阿呆说:“那位神明大人真是奇怪。”
阿狂说道:“就是,他明明刚才还很快乐。”
阿呆又说道:“或许他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这样变化多端。我们都错算了他。”
坐在驾驶座上的布鲁诺看着窗外说道:“小姐,我们应该不能回家了。过了这个绿灯,我会找一家合适的餐厅我们在那里歇一下吧。”
说罢,他低头看向路上的积水,说道:“这里的水再深下去,车子有可能会熄火。”
森野夏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时,坐在后排的大金问道:“森野夏,你很痛苦吗?”
森野夏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记得大金答应过她,不再阅读她的心。
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
自从森野夏放弃手术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花园医院了。
强大的意志力带给了她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上一次一泓强制带着医生回家来为她做检查,发现她的身体不可思议的健康。
这之后,又过去了太平的两周。
可现在,这一切都消退了。
来自骨骼的痛感,又一次袭击了森野夏。
这种意外,一段时间之前也有发生过。
可她一想起那座城市会变得欣欣向荣,这些痛感就自动过渡,消失在了深夜里。
以至于次日醒来,森野夏以为那些痛,都只不过是一个梦境。
就像是你已经毕业很久,忽然梦见回到高中的课堂上去,和所有人坐在一起,事情还是以前那样,可你即便是在梦中也知道,事情已然不同了。
森野夏说道:“我没事。我们等雨停之后,再出发吧。”
大金从他的书包里拿出了雨衣,对森野夏说道:“我们距离最近的地铁口只有七百米,我们从这里下去,可以穿过巷子,走到地铁上去。”
说完,他把雨衣胡乱罩在头上,说道:“我来为你推轮椅!”
就在这时,臻宏远回来了。
他骄傲地说道:“我找到了一辆被人遗弃的三轮车。”
“我的人生实在是有太多的绝路了,所以我对此极其富有经验。”
“这个三轮车一定有它的用途。”
大金高兴地说道:“是的!它有轮子,又足够狭窄,刚刚好够穿过巷子!:”
说完,他踩着水,冲到了森野夏面前,说道:“森野夏,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森野夏看着大金在雨水里湿透到的脸。
她知道那个擅长听人心跳的男生,在这一次的磅礴大雨里听到什么特殊的东西。
或许他也能对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有一点点的感同身受。
你的生命里有没有什么忽然燃烧起来的东西?
本来一片死寂,却忽然在一个雨夜里,凭空烧了起来?
很怪,对吧?
可那燃烧的温度在湿润的雨中把雨露化作了蒸汽。
一切都轻盈了起来。
像是高压锅不肯停歇的锅盖。
沸腾在蒸汽里跳动。
森野夏对大金说道:“我其实……”
其实没有那么痛?
不能说这些不实的谎言。
可却会因为一两束光芒,短暂地忘记疼痛的感觉。
短暂的,从河流上,飘过。
森野夏说道:“好啊。”
从停下车开始,布鲁诺一直观察着森野夏。
终于,他开口问道:“小姐,你是感受到不舒服了吗?”
森野夏说道:“布鲁诺先生,不要那么紧张。”
眼看着大金搀扶着森野夏下了车,布鲁诺的心里,有一点点感激这个奇怪的少年。
他总是很敏锐。
他总是太敏锐了。
一个智力愚钝的家伙,偏偏在心脏上过于活跃。
布鲁诺踩入了泥水之中,跟了过去,扶着森野夏上了三轮车,说道:“小姐,我们有一个承诺。”
“你对我承诺过,如果有任何的意外发生,你要及时告诉我。”
大金把雨衣脱下来,扣在森野夏的身上。
他不太会给女孩子穿衣服。
那个湿漉漉的雨衣就像是一个厚重的锅盖。
森野夏被大金几乎扣去了半个脑袋,勉强地从雨衣下面看着布鲁诺,带着有点自嘲地笑说道:“布鲁诺先生,死亡在我这里不算是意外。”
“痊愈才是。”
“每一次痊愈,我都告知你了。”
被那个女孩的狡猾气到,却又无法和她置气。
布鲁诺推着三轮车,叹息着说道:“为什么这么着急的时候要下大雨呢。”
大金很会骑三轮车,他能完美地在这种沉重的家伙上保持平衡,甚至还能转弯。
即便是他是个投篮一直都投不中的人,对这些需要平衡的器具倒是十足的擅长。
穿过了巷子之后,大金把森野夏的轮椅拿下来,试图将她抱上轮椅。
而就在这个时候,月牙城的雨忽然停了。
本来正下个不停的暴雨,一瞬间止息。
大金掀起森野夏的雨衣去看,发现她忽然睡着了,像个孩子似的倚在轮椅的靠背上,呼吸十分均匀。
布鲁诺说道:“我们要快。这里的积水太多了,还是要做地铁去花园医院。”
大金说道:“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她睡着了,情况应该好一点了。”
布鲁诺摇了摇头,说道:“在医学上有个情况叫做昏迷。如果痛感太多,身体无法承受的话,就会昏迷。小姐在早期的医治中使用过很多止痛药,因此她的基因进化出了止痛药的效果,无论她是否服用药品,只要疼痛超标,她就会进入睡眠状态。这是过度疼痛的短暂昏迷。”
布鲁诺盖好雨衣,推着轮椅进入了人潮拥挤的地铁。
大金愣愣的站在地铁的门外,抬头看着头顶晴朗的天空。
她不是一位公主。他在内心说道。
她是一位神明。
可这世道,对待他们的神明,不该刻薄至此,让她受尽病痛的折磨。
既然她是一位神明,绝症就该是一个悖论。
大金继续仰着头,看着沙漠上方,无比清朗的天空。
白鸟从他的头顶飞过,遥遥地对他喊道:“那位神明大人好像消失了。月牙城的天气回归了原样。”
不,大金心想,不。
她只是暂时睡过去了。
在深度的睡眠之中,灵魂会呈现本来的样貌。
就像是它来到世上时一样。
阿呆和阿疯也从车上下来,走到了大金的身边。
即便是在暴雨的天气里,他们依旧吝惜地带着沾了水的墨镜。
阿呆说道:“那位神明大人一定是个女人。”
阿疯也说道:“就是,没有人能在痛哭过后这么快开心。”
他们又开始讨论着神明的八卦了,没有人能够阻止流浪狗对轶事绯闻的好奇心。
大金自言自语地走进了地铁。
如果她是一位神明……
绝症当是一个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