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的低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在风弈温和的安抚和谢拾那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好一条忠犬”中渐渐平息。
酒馆里那三两个被惊动的熟客,见黑狗被主人按住,那冷面客人也没追究,便又低下头,继续他们被打断的闲话。
只是声音比先前更压低了几分,偶尔好奇的目光仍会偷偷瞟向柜台那边。
气氛似乎恢复了之前的平静,阳光依旧暖融融的,酒香依旧在空气中慵懒地浮动。
唯有柜台旁,那看似寻常的掌柜与客人之间,无形的弦却绷得更紧了。
谢拾端起那碗“溪云烧”,并未立刻饮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粗陶碗沿冰凉的质感。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依旧牢牢地笼罩着风弈,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酒不错。”谢拾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带温度的冰冷,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微微低头,凑近碗口,似乎是在嗅闻酒香,深邃的眼眸却透过碗沿,锐利地扫视着风弈按在阿玄颈后的手——那手指看似放松,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客官喜欢便好。”风弈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如同春风拂面,恰到好处地化解着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
他顺势在阿玄颈后又安抚性地顺了顺毛,阿玄喉咙里威胁的咕噜声终于彻底平息下去,只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依旧警惕地盯着谢拾,身体也并未完全放松,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
风弈这才收回手,拿起另一块干净的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本就光洁的柜台面,动作从容不迫。
“乡下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也就这自酿的土酒,还拿得出手,解解乏气罢了。”
“此地虽偏,倒也安宁。”谢拾的目光从阿玄身上移开,重新落回风弈脸上,仿佛不经意般问道,“老板在此地经营多久了?”
他端起酒碗,浅浅啜了一口。清冽的酒液入喉,带着谷物特有的醇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其精纯的草木回甘。
这味道……寻常中透着不寻常,绝非普通农家粗酿可比。
谢拾的舌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微乎其微、却仿佛能涤荡神魂的清凉余韵,眼神更沉了几分。
来了。风弈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一边擦拭着柜台,一边随口应道:“记不清了,年头不短了。这青海村靠山临水,民风淳朴,日子过得慢,不知不觉就待了下来。图个清净。”
他避开了具体的时间点,回答得滴水不漏。
“清净?”谢拾放下酒碗,碗底与柜台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门外潺潺的小溪和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状似闲聊:“山是好山,水是好水。只是不知……这山深水阔之处,可曾听闻过什么奇闻异事?或有修士隐士踪迹?”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打听地方风物,但“修士隐士”四个字,却如同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向风弈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酒馆角落里的熟客似乎对“修士”这个词格外敏感,交谈的声音又低了几分,竖起耳朵偷听。
风弈擦拭柜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擦拭的轨迹都未曾改变。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普通凡人对神秘事物既好奇又敬畏的茫然笑意:“奇闻异事?山里人见识少,倒是听老一辈讲过些山精野怪的传说,也不知真假。至于修士老爷们……”
他笑着摇摇头,语气带着点自嘲和向往,“那可是神仙般的人物,飞天遁地,哪里是我们这等小地方能见着的?就算有,想必也是去那些灵气充盈的仙山福地,哪会瞧得上我们这穷乡僻壤。”
他回答得极其自然,将一个对修仙界充满模糊敬畏、又深知自身地处偏僻的凡俗老板形象演绎得惟妙惟肖。
甚至还在话语中,不经意地再次强调了此地“灵气稀薄”、“穷乡僻壤”的特点,暗示对方:这里不该是修士关注的地方,你找错目标了。
谢拾的指尖在冰冷的碗沿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声。
他看着风弈那双温润清澈、此刻写满“无知”和“向往”的眼睛,心中那股焦灼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
太自然了,自然得……像是精心排演过无数次。
“是吗?”谢拾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扫过酒馆的每一个角落,从那些粗陶酒瓮到墙上挂着的几串干辣椒,再到角落里堆放的柴火,最后又落回风弈脸上,仿佛要从这最平凡的烟火气中,找出隐藏的蛛丝马迹。
“前些时日,听闻西南方向似有异象,天光晦暗不明,不知老板可曾留意?”
西南方向!海荻秘境!
风弈的心脏猛地一缩,胸腔深处那沉寂的旧伤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他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几分惊讶和困惑:“西南?天光晦暗?”他微微蹙起眉,努力回忆的样子,“好像……是有那么一天?晌午头天色暗了一阵子,还以为是变天要下雨呢,结果也没下下来。我们这儿靠山,天气说变就变,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吧?”他轻描淡写,将足以震动三界的空间异象,归结为寻常的山间气候变化。
这番应对,堪称完美。
既没有完全否认“异象”的存在,以免显得刻意回避,又将其弱化到不值一提的程度,彻底撇清了自己与任何异常的联系。一个只关心阴晴雨雪、柴米油盐的酒馆老板形象跃然纸上。
谢拾沉默了。他端起酒碗,将碗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冷的酒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愈发炽烈、名为“执念”的火焰。
眼前这个人,越是表现得平凡、无知、滴水不漏,就越让他觉得深不可测。那刻意维持的温润表象之下,必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放下空碗,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迫感:“老板见识不凡,谈吐亦非寻常村野之人可比。这酒……”
他目光扫过空碗,“也绝非凡品。敢问老板,在经营这酒馆之前,何处高就?”问题直指核心,锋芒毕露。这已不再是旁敲侧击的试探,而是近乎撕破脸皮的质询。
酒馆角落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那几位熟客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停下了交谈,有些不安地看着柜台这边。
阿玄再次发出了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声,身体重新绷紧,死死盯着谢拾。
风弈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迅速平复,却终究留下了痕迹。
他放在柜台下的手,下意识地微微蜷紧,旧伤的隐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此人……步步紧逼。
但他不能慌。越是如此,越要稳住。
风弈轻轻吸了口气,那点凝滞瞬间被更深的、带着一丝无奈和苦涩的笑意取代。
他拿起谢拾的空碗,转身走向酒瓮,一边重新舀酒,一边用一种带着追忆和沧桑感的平淡语气说道:“客官说笑了。哪有什么高就?不过是年少时跟着个走方的老酒师,胡乱学过几年酿酒的皮毛,后来老酒师没了,自己也没甚大本事,便寻了这么个地方,靠着这点手艺糊口罢了。这酒啊,也就是熟能生巧,日子久了,摸索出点土法子,算不得什么。”
他将重新注满“溪云烧”的粗陶碗轻轻放回谢拾面前,动作依旧平稳。
“至于见识谈吐……不过是守着这小店,迎来送往,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讲些趣事,耳濡目染罢了。让客官见笑了。”他微微欠身,态度谦逊,眼神坦荡,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经历坎坷、有些阅历、但终究扎根于凡俗的普通手艺人。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谢拾看着眼前这碗重新斟满的清冽酒液,又看看风弈那张写满诚恳与些许无奈的脸,胸腔中那股翻腾的、混合着焦灼、暴戾和探究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冲破冰冷的桎梏。
他几乎要忍不住直接动手,撕开这层完美的伪装,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然而,怀中【溯魂引】那持续不断的、清晰的温热感,如同无形的锁链,勒住了他即将爆发的冲动。
不能急!绝不能急!若真是他……此刻重伤在身,神力尽失,贸然撕破脸,后果难料!若逼得他再次消失……那这两百年的寻找,岂不成了一场空?
更重要的是,风弈那应对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深藏的疲惫和苍凉,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谢拾那坚冰般的心上,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他烦躁的刺痛感。
他宁愿面对那个锋芒毕露、与他针锋相对的仙尊风弈,也不愿看到眼前这个将一切锋芒与伤痛都深深藏起、只余下温润表象的……酒馆老板。
谢拾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心头的万般情绪。他不再追问,只是伸出冰冷的手指,再次端起那碗酒。
这一次,他没有喝,只是目光沉沉地、带着一种几乎要穿透灵魂的审视,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风弈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探究,有疑虑,有压抑的暴戾,更深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偏执的笃定——
此人,绝非等闲!
无论他如何伪装,无论气息如何微弱枯竭,无论那黑狗如何警惕……
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这杯盏间的试探,非但没有打消他的执念,反而如同投入干柴的烈火,让那份两百年未曾熄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疯狂、更加炽烈!
风弈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容之下,是高度戒备的神经和旧伤隐隐传来的钝痛。他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翻腾的、几乎要溢出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危险即将失控的信号。
这酒馆的平静,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阳光透过窗棂,将柜台分割成明暗两半。一人端着酒碗,目光如炬;一人含笑而立,温润如玉。酒香袅袅,看似闲适,却是一场无声的鏖战,在杯盏交错间,暗流已汹涌至顶点。
午好^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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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