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猛然惊醒。回想起刚刚的梦,女孩独自站在黑暗中,一边痛哭一边咒骂。直觉告诉她,那是柚柚。
梦中的柚柚是记忆中的样子,飞扬的眼线,银色的大耳环。她穿着最喜欢的黑色短裙和亮银色外套,一双奶白色高帮帆布鞋衬得小腿更加修长。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终于不再哭泣,像是看到什么似的,她缓缓转过头,一双哭到脱妆的眼睛朝着萍丽的方向望来,两人对视的瞬间,一切画面突然戛然而止,女孩的身影消失在空中,只留下铺天盖地的黑暗压的人透不过气。
“是二进制……”在黑暗中,气若悬丝的声音慢慢消失,但在最后关头萍丽却清楚听到几个意义不明的字眼。柚柚究竟想传达什么信息,萍丽不懂,只是暗暗记下。
那一刻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生死。柚柚的一切并未从这世上消失,但从前那个她确实已经不复存在了。
即便身在陈新柚的身体里,萍丽清楚,她从来都不是柚柚。她是出生于1942年的周萍丽,她是有着82年清晰记忆的周萍丽。
她开始在网络搜索诸如“人格分裂”、“多重人格”之类的精神类疾病。这一切都是幻觉对不对,也许真是脑子出问题了呢?
这一切都起源于脑震荡吗?是什么让柚柚的大脑里迅速长出了周萍丽的完整记忆,是什么切换了大脑的主观意识让她篡取了柚柚的身份。
她觉得自己像无声无息的幽灵寄生虫,寄生在他人之上,潜伏在众人之间,无法言说。和谁讲,怎么讲,谁会相信。讲出来有什么意义,这并不能让自己获得解脱。
她找遍了网上的信息,都没找到任何一种相似的病例。
更重要的是,几天时间过后,她已经逐渐适应了柚柚的生活,别人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再陌生。仿佛她已经成为了柚柚,她本就是柚柚。或者说,她学会了以自己的身份扮演柚柚。
可一旦走到了无人识她的地方,她重新变成了这世间最孤独的存在——任何故人都不再认她的周萍丽。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柚柚的社会关系与她周萍丽无关,她们的共同记忆与她无关。周萍丽的家人也不会承认相同的事实,这个姑娘不是存在于他们记忆中的周萍丽。
她突然想要回去看看儿子们,运气好的话也许能看到自己的葬礼。她一定要去看看,亲眼看到那个自己已经不存在的现实。
这是离开医院的第5天,她打了一辆车,熟练报出曾经的小区。柚柚的生活圈距离萍丽的家有些距离,车程将近40分钟。一路上她紧紧盯着窗外,看着风景由陌生变为熟悉,逐渐向着记忆中的场景靠近。
她远远站在楼下看着那间曾经的窗,企图从中看出有什么不一样。
眼神一晃,她看到大儿子走到窗口,点燃一支烟,吸一口,而后缓缓叹出长长的白烟。记忆里大儿子甚少抽烟,一年中抽烟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总是在郁闷时候望着烟雾弥散,他说这样心里舒服一点。
他比以往憔悴了很多。
女孩躲在告示板后,看着往日的家人,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该不该与他们见面,她多想再和他们说说话,可是无论什么身份都比不上曾经,难道还要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继续停留在彼此的生活中吗?
可人总是会走的呀,她想,死去便是死去了,人是要学会告别的,不该做出违背自然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下定决心一般转身离开。再回去只是作为柚柚,而不是萍丽。她决定不论如何,要爱柚柚的一切,这样才对得起她。
这曾经是活生生的姑娘啊,如果不是意外,自己也不会到来,她发誓要找出真相,给柚柚一个交代。
回到家里,柚柚妈照例去打牌,桌上留了给柚柚的零花钱,还有一张字条。
“自己买点吃的,我晚上不回来了。”轻飘飘的笔迹像是急匆匆写下的,笔画清晰极好辨认,不像那些签字花里胡哨的大人。
几张红票,就买点吃的?那可真能买不少。他们除了钱多,看来也给不了柚柚别的。
她拿起钱思索了一会,出门打车去医院。人生在世要惜命。
轻车熟路的挂号,找医生。
“医生您好,我复诊。”
“一个人吗?家长没来。”医生看看女孩身后。
“嗯嗯。最近感觉不舒服。”
“头痛,很多事情想不起来……”柚柚简要描述了自己的状况。
医生表明这些症状常见且正常,给柚柚开了止晕药止痛药,嘱咐她要多休息。
柚柚听闻心情好了很多,最重要的确认自己脑子没有大问题。
复诊出来人也感觉轻松不少,在商业区随便逛了逛街,她给自己购置了一些新衣服,都是些素净简单的基础款。又买了一些蔬菜和水果,两手满满当当的拎回家。
“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 梳一个油头什么花香?”回到家,一边哼着年轻时喜欢的小曲儿,一边整理卧室。
她把杂乱的床铺桌面一一整理,桌上的指甲油化妆品也收了起来,她看不懂,也不会用。
不一会儿,杂乱的卧室焕然一新,就连床下的杂物都被放置整齐。
桌上的东西全部收在置物架里,唯独保留了柚柚先前最喜欢玩具狗。很小的时候柚柚还会抱着它睡觉,后来朋友抓娃娃抓到一只大鲸鱼,小狗的位置也就从床头跑到了桌角。
“这是柚柚最喜欢的,要帮她摆着,她看到会开心的。”好像……有种整理遗物的感觉。
她心疼这个姑娘,不论她经历了什么,她仍然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想到这里,手里的动作顿了一顿,她在这时看到二人的共同点,她们都是死掉的人了,只是消失于世间的方式不同。死亡……真的是很讨厌的东西。如果有神灵的话,死神的工作就像没礼貌的强盗行为,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拿走又无可奈何。
抽出书包里的试卷,更是感觉眼冒金星一阵烦躁,拉开桌下的抽屉想着丢进去以后再看,看着眼前的抽屉,夹层里的贴画告诉她没那么简单,仔细看着发现高度好像不似看到的那样深,柚柚试探的伸出手指敲敲,是空心的。摸索许久,果然在抽屉的暗格里放着什么东西,费劲心思拿出来一看,是柚柚的日记本。
暗黑炫酷的封皮,里面是稚嫩的字体。厚厚的本子已经写满四分之三,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仿佛看到台灯下姑娘拿着笔一字一句默默书写的夜晚。
只有少女心事会藏的这样深,这是一本舔狗日记。
里面讲述了柚柚两年来喜欢蔚洲的心路历程。从见到蔚洲的第一眼开始,她便喜欢上了这个帅气的男孩。日日观望,喜欢只有步步加深。不知是幻想还是错觉,她总觉得男孩对她与旁人不一样。
欢喜也好,悲伤也好,所谓暗恋永远只是一个人的独唱,而台下空无一人。每唱一句心便多伤一分,为了谁而唱呢……既然开始了,就很难再停下来了吧,她想。
“蔚洲,你是我触不到的期待和梦想……”稚嫩的字体歪歪扭扭写着。
“我知道我不该惦记你,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放弃的。”
日记里夹着几张蔚洲的模糊照片,记忆里都是问他们班同学要来合照拿去复印,再从里面单独切下来的。
青春期的孩子春心萌动,却又像极了飞蛾扑火,年轻的柚柚眼睛里只看得见蔚洲这华丽又浓烈的大火。
此时这些字只是让人读着心酸。蔚洲啊蔚洲,你不会知道,喜欢你的那个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柚柚,这个男生,你两年来看明白了吗?把自己的青春都交给暗恋真的值得吗?
她将日记的锁扣封好,放回原位。这本日记从此终结在这里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人续写。
她决定离这男孩子远一点,越远越好。最好让他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
她又想起来,那日的事情和他有关系吗?不管如何回忆,只是有些模糊的印象,她记得天色很黑,大概是三五个人,都是女孩子。
她们是谁?为什么自己一对多?争吵,混乱,扭打在一起。再然后就晕了过去。
妈妈说一个路过的老师给自己叫了救护车。
记忆里柚柚虽然叛逆,但从没出过这样大的争吵,打架的对象也都是陌生的脸,也许不是金巢中学的人,柚柚记得从来没见过她们。
涉事路段没有摄像头,靠近学校,当前没有找到目击证人。又是一阵头痛,她揉揉太阳穴,看来现在还是想不了这些东西。
简单炒了两个菜,少女站在厨房拿着锅铲熟练翻炒,出锅前习惯性用筷子夹起尝一口味道,一点没变,还是以前的口味,柚柚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饭菜出神。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命轨迹,她分明看到两人的线路以一种不合时宜的方式重合在一起,像是两个本来互不相干的粒子纠缠干扰,打着转在未知的轨道重新描绘出新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