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野侯的父亲是安宁公,安宁公去世后得了侯爵,但没有收回王府的宅子。因此侯府不但可以保留王府的豪华与礼制,还与皇城靠得很近。
他爹爹五更天就去上朝了,娘也未醒,但沁儿不愿意给她梳头。
“不是说告假吗!小娘子你不好好将养怎么行!”
云笺只好拿出主子的架子,沁儿撅着嘴不情不愿地给她戴幞头、穿官服。
云笺自己自己招呼了府里的轿子去刑部应卯,在卯时初刻应上了。
坐在云笺身后那位老哥靠在椅背上说,“月箬老弟真是好官,昨日尚书大人都把朱大人骂成那样,老弟还是来当差了。”
这话听不出好赖来。云笺睨他一眼,老哥的名字突然就在嘴边,“李琰,这就是家学渊源。落个水有什么要紧的?”她扬扬手里的卷宗,“防止各路送上来的有冤案才是要紧。”
说着她指指卷宗上的贴白,“比如这个案子,就有很大问题。”
李琰好奇地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月箬老弟对断案之事很是有见解,有什么秘诀可传授老哥的?”
云笺神秘一笑,“学吧,学无止境啊。”
比我差是应当的,你又没看过识骨x踪、犯罪x理和犯罪现场x查,也没读过《现代刑侦技术》和《法医学》。
她转过身继续翻看卷宗,不多时又发现一个疑点。
死者名叫周平,乃是福建路泉州府一香火鼎盛的寺庙所雇的长工,案宗上写的他伙同外人监守自后山的盗铜佛像。
铜佛像已不翼而飞,猜测是他的同伙已经带走了佛像,而他不慎跌落山崖。他的尸首被发现时已面目全非,周围的人通过一枚他常佩戴的香囊指认出他来。
假设之前云笺怀疑的是正确的,他是在别处被人杀害,毁尸后丢到这里来,为什么不拿走他身上一应可辨认身份的物件?
要知道,杀人抛尸的第一步就是让警方查不到身份啊。
先看看证物袋里的香囊罢。
甫一取出香囊,云笺听到了一股细微的尖叫声。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耳鸣了,以前她熬夜追剧或者熬夜复习考试的时候经常耳鸣,没想到大小姐的身体也耳鸣。
渐渐地她就发现不对。这就是有什么人或什么动物在尖叫,因为它叫一叫还停下来喘息一下。
她停下来四处看,想看看是不是有小猫什么的困在院子里。遍寻不见又去问身边别的员外郎和令史,大家都表示没有听见。
“月箬,你要不还是告假休息呢?说不定落水的时候摔到脑袋了。”李琰正色道。
云笺摆摆手,又去看那个香囊。这香囊太新了,即使沾上了血迹和一些暗黄色的液体,它也不像是经常挂在身上的。可若不是经常挂在身上,长工周围的人又如何认得这是他的贴身物件?
就在这时,尖叫声突然停止了。
“我确实是一个新的香囊,刚从夜市被买回来,就丢到了一个死人身上。”
云笺唰一声站起来后退,碰倒了自己的椅子。引起骚乱,又道歉,她坐下来认真地思考李琰那个关于她撞坏脑子的猜想。
这个香囊,说话了?
她拿起香囊仔细地看,它又尖叫起来,“把我丢在死人身上!把我丢在死人身上!”
确实,这确实挺值得尖叫的。
云笺试图和它在脑内建立联系,“是你在说话吗,福建泉州坠亡案的证物甲丑,周平的香囊?”
“我不认识什么周平!不认识!”
“你被买来,便丢在了死人身上?”
它又要尖叫了,用它那气若游丝的声音。
云笺忙在脑内询问,“你可看见是谁把你买来丢下去的?”
“看见了!看见了!”
云笺内心振奋起来。她确实在与证物沟通!最初的惊讶过去以后,她就欣然接受了。
既然都穿越了,那发生什么怪事也不稀奇。
“那人什么样?”
谁知那边沉默了。过了良久,香囊才尖声细气地说,“不好意思啊小娘子,你是好人吗?你会为我主持公道吗?”
云笺立刻取出自己的银鱼袋给它瞧,“你看,我是官府的人,正是来查你的案子的。”
“哼,”香囊道,“买我的人也看似是个好人呢。穿着灰白布衣裳,剃着光头,手里拿着度牒,跟掌柜的说不要告诉别人他来过这里——”
光头、度牒,杀长工的人,是个和尚。
出事的地方是香火鼎盛的寺庙,是一个和尚和长工的私人恩怨,还是整个寺庙要灭他的口?
那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丢一个香囊下去,再让周围的人指认死者身份?
唯一的解释就是,死者并不是他们所指认的周平,搞一个香囊只是增加证词的可信度。
死者不是周平,周平被他们用这种方式在世俗意义上抹除了,是不是代表着他在某处遭受着更大的折磨?
这是今天她第二次“唰”一下站起来,“我得去泉州看看!”
这时她的后腰被人轻轻托了一下,“哎哟,小心。”
她转过去看,深目高鼻,剑眉薄唇,看着颇有异域风情,俊美非常。男子虽穿着绯色的官服,远没有紫色来得骄矜,但这绯色衬得他贵气非常。
但是云笺不认识。
“这位是——”
来人露出一个“就知道你又失忆了”的表情,“我乃大理寺卿萧铮,你的挚交好友。”
昨天她不认得兄弟姊妹、贴身侍女已经伤了好多人的心,于是她决定装作想起来的样子,“是萧大人啊!”
萧铮点点头,“才过来找朱大人谈事,就听见月箬的声音。怎的不在家里好好休息?”
他也管自己叫“月箬”。
“放心不下案子,便过来了。”
萧铮眯起眼睛,“确实是月箬老弟的做派。怎的,手头这案子有问题,要去当地看看?”
“要的。”云笺肯定地说。
萧铮拉她到院子里说话,“这次想要哪个陪你去?”
云笺歪歪脑袋,“萧大人与我一同去?”
“我可不能去,”萧铮道,“我乃大理寺卿,要保证判决的中立性。”他狡黠地眨眨眼,“时常觉得可惜,总是不能同月箬老弟远行。”
“我以前为查案也曾远行?”
“然。”萧铮道,“你复核卷宗及其认真,有些案子驳回去还不够,就会亲自到当地勘察。”
“还会有人陪同的?”
“每次你发现的端倪总是很刁钻、很有道理,且经常查出大案要案。三省六部御史台注意到了,就会派要员去查。”
“总是谁同我去?”云笺好奇,“仙桥?”
“仙桥乃刑部侍郎,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萧铮挠挠下巴,“姓陆的倒是陪你去过几次。记得你们去了秦风路、夔州路,还有淮南路。”
他接着道,“说是监督你,实际上是保护你去的。他是御史中丞,乃是谏官,他在,地方官不敢放肆。”
姓陆的。
是昨天中午给她送书的人吗?
“这位姓陆的是不是穿紫色官袍,还不好好梳头?”
萧铮笑了,“正是。”
但是,“萧大人,这些事我确实不记得了。只觉得看见他又心里发毛,又想欺负他。”
萧铮了然一笑,“你俩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俩就是这样的关系?”
“对,从小便是。他不爱说话,你便缠着他硬要说话,他烦你烦得紧了,拔腿就跑。但是你不缠着他的时候呢,他又觉得失落,偷偷地跑回来。”
好像一只猫啊。
“萧大人如何知晓我小时候的事?”
“听朱仙桥说的呗。你,他,姓陆的,打小是一块长大的。”
云笺听了莞尔一笑。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是没有发小的,这一下有了两个。但她美滋滋的心情还没有浮上来,便被压下去。
这不是我的发小,她想,是原主的。
萧铮揉了揉云笺戴着幞头的脑袋,“恢复记忆的事不急,你记得我就好。”
萧铮的个子是她这个“月箬老弟”的好友里年龄最大的,身高也最高,手掌也宽大。云笺内心升出一股怀旧的感情来,对萧铮又亲近了几分。
“我若是想去福建路查案子,该同谁说?”
萧铮琢磨了一会儿,“你且和我简单说说,这案子蹊跷在哪。”
“处处透露着不对,”云笺说,“按照仵作格目所示,尸身明显是经过强水腐蚀,仵作却下了是野兽啃食、山涧冲刷的结论。”
“还有现场的格目,现场并没有强水的痕迹。还有那香囊……”
那香囊跟我说话了,跟我说是个僧人新买的它,然后把它丢到了尸骨身上让人辨认。
“那香囊太新了,不似贴身之物。”云笺说,“这不是意外坠崖案,可能是谋杀案。”
萧铮又琢磨了一会儿,“确实,这案子如果你们递上来,大理寺也会驳回去。这样,你直接同你仙桥哥、爹爹禀报,他们应该会同意。”
云笺点头,“那铮哥儿,我这便去禀报了。”
萧铮笑眯眯地看着她,“看见月箬还如同之前一样斗志昂扬,我也放心了。”
两人道了别,在院子里分开。
这刑部的官署院子种着许多松柏,树干都是一人抱不住那么粗。松柏长得茂盛,有时缺少修剪,长长的松枝就会垂到人肩头。
云笺穿过一拱月亮门,低头避开低垂的松枝,抬头时不远处站着一位穿着紫色官袍的人。
他似乎在这里已等候多时了。
“仙桥?”
来人抬头,却是那姓陆的。
他手里捏着一本有些破烂的话本。
“你过来,”他说,“怎么又把案情同旁人说了?”
“大理寺卿耶,官比我大。”
云笺老实地朝他走过去,“你从哪里过来?”
“东华门外。”
倒也不远。“你拜的什么官?”
“御史中丞。”
“是做什么的?”
“谏言。”
言官似乎权力都挺大的,也不该往这三省六部跑。不过眼前的人似乎满不在乎。
“给你,”他将《临安有个女青天》递过来,“我这就走了。”
云笺把话本拿在手里,还想说什么,枕溪竟真的转身就走。那抹紫色的背影在松枝幕里渐行渐远,云笺叫住他,“哎,姓陆的。”
那人回过头,松枝拍打在他黑色的幞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哑然了一会儿,才道,“陆枕溪,枕头的枕,溪水的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