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日月如流,婚期转瞬即至。

“今日那太原王的女儿便要入宫来了。”明光殿里,何顺儿一边为元子攸束发,一边道。

铜镜里映出元子攸眉眼冷隽,他顺着何顺儿的力道仰了仰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何顺儿也不知说什么,只喃喃了一句,“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当真是快。这些日子,元子攸好像还未从失去亲友的不可置信与对尔朱荣的举棋不定中抽出身来,便要娶他的女儿为皇后了。朝堂上圣旨一道连着一道,大刀阔斧般,好像拟有什么大作为,但其实,无一道与自己相关。

想来一生似梦,他小时候只盼着一生无为浑噩而过,今日当真是难有作为浑浑噩噩。乍看好像是自己的梦想,却全不是一回事。

梳罢了头,便待穿衣。

何顺儿取来那吉服,那吉服华贵,何顺儿捧着都小心翼翼的,感觉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待展开后更好似满室生辉。

何顺儿一个月内再次见到这衣衫,还是为之惊叹,深吸了口气,方才开始为元子攸穿戴。

元子攸并不催促,待何顺儿准备好了,便张开双臂。他身形颀长挺拔,本是翩翩儿郎风姿出众,缝人也到底是个手艺好的,一件吉服做得无可指摘。强褪去平素着白衣时那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颓丧气,刻意去堆叠那君王气象,只可惜荣光照不到无心之人……偏偏怎样修饰,那少年帝王的脸上总没有一丝喜气,那吉服华美,更衬得他的脸苍白,他被簇拥在那件与他周身气息都不符的吉服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毫无人气的木偶。

何顺儿的手细细抚弄过吉服光滑的面料,与其上精细的龙纹刺绣。他作为这么一个不通晓世事的童子,也已看得明白,其实这吉服已做得足够好了,不合时宜的仅仅是元子攸本身,或是这场突兀的联姻而已。

至此,已近穿戴完毕。何顺儿折身去取那最后的衣带,将之贴合在元子攸腰身。但元子攸好像比试衣那日更瘦了,腰带大了一指,何顺儿几次重系不成,忽然就哽咽了。

“怎么了?”元子攸先前一直像个偶人般漠然地平时前方,像是不会动一般,这时低下头来,问。

“主子……”何顺儿抽噎了一下,抓着衣带的手都有些颤抖,“怎么又瘦了……”

元子攸哑然,隔了一刻,伸手去抚摸何顺儿的脸,替他拭去了眼角那滴泪,温声笑道,“瘦点有什么?过两日,猎场上多打点野味回来,吩咐厨子多烧几顿好的,不也就胖回来了吗?”

何顺儿明知元子攸说的是玩笑话,却也稍稍宽了心,摇头道,“主子又唬人了。”

殿阙外礼乐声已起,七月初七,人间乞巧。

七夕,多么讽刺。

元子攸踏出殿外,有人盛装向他走来。珠翠满头,看不清面貌,依稀是身段窈窕,年华正好。

毫无征兆地,元子攸心中一动。

二人遥相对着行完册后礼,那女子朝他盈盈拜礼。元子攸在人群中看见尔朱荣的脸,白皙、俊朗,卓尔不凡鹤立鸡群,只那抿住了的唇到底还是显露出这一世枭雄此刻些微的紧张。他紧张些什么呢?是自己的前程,又或是自己的女儿?

元子攸心中索然,只看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那女子已离他很近了。

时空仿佛寂静,那喧天的礼乐声也好像被摒弃在耳外,元子攸终于看清了他妻子的脸。这一刻,他忽然抑止不住地想要大笑。

造化造化,总以为已识尽了你的诡谲,却不想,我还是棋差数着。你玩弄我,仍于股掌。

尔朱英娥……原来,竟是她!

北宫外廊柱后、永宁寺寮房侧,还有梦中塞外原野上……几个身影渐渐都与那眼前艳丽少女重叠。依旧是上挑凤眸斜飞长眉,鼻挺唇薄,穿着那一身华衣,也掩不住那一身的冷意。

想我定是色令智昏,只惊艳于这少女万中无一的冷艳与不驯,却不曾深想。北宫外,永宁寺,元诩……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这样的人物,不是尔朱荣的女儿,又会是谁!

那日躺在桐花台上,不是还在脑中描摹,自己所钦慕的人的模样?想起这梦中的少女,只是无限的向往与感慨,只愿远之。我一人深陷泥淖足矣,又为什么要去污别人不惹俗尘无瑕无垢?

但到底,这样的女子,还是被自己娶作妻子了。如那日设想,自己是该珍之爱之、恨之忧惧之,还是从一开始便该避之冷遇之?

万千念想萦回。到最终,他只是看着尔朱英娥走近,什么都没做,连脸上的神色都一分未改。

夜色悄然而至。

晚宴摆开,君臣相对,放眼俱是尔朱一党,也不知这算是国宴还是家宴。

元子攸与那尔朱英娥象征性地饮过一杯后便各管各坐着,看席中热闹一片。尔朱荣为贺喜的部下簇拥,频频举盏,白皙的面皮上染了些薄红,更是多添了几分俊朗,几分豪气,若非知他昔日河阴行径,教谁见了,怕都身不由己有几分倾心。

满座似乎都在笑,一张张面皮或美或丑各不相同,但那笑好像都是一样的,刻印在面皮上的,笑里是谄谀,是讥嘲,是小人得志,是虚情假意,看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有那么一瞬间,元子攸以为自己身在阴曹司里,面前牛鬼蛇神,群魔乱舞一般。他有一丝透不过气来。

正暗自捏紧杯盏时候,底下有个白衣青年远远投过来一瞥,眼里好像有哀伤和遗憾,淡淡的凉意却好像一盆水兜头浇下,元子攸忽然醒了神,抬眼看时,那人早收回了视线。那人坐得离尔朱荣不远,却没有加入那祝酒的行列,好像也不曾笑,一身白衣出落得既清俊又落寞,格格不入一般。他低垂着脸啜饮自己面前的酒,人群闪动半遮住他的身影,元子攸没能看清,只觉得熟稔,却一时没有想起那是谁。

元子攸又坐看了片刻,忽然起身,端着酒盏就往那人群簇拥处走去,尔朱荣的部下见此纷纷退让。

元子攸堪堪在尔朱荣座前停步,举盏微笑,“朕敬太原王,”又刻意改口道,“敬国丈一杯。”

此言一出,气氛忽有些异样,尔朱荣身旁的尔朱世隆不自觉地想起先前那夜之事,伸出手似乎想略阻一阻,却被尔朱荣不动声色地拦下。

尔朱荣深吸了一口气,抬眸迎上元子攸的眼睛,便要伸手去接那酒盏。

元子攸仍是微笑相向。

忽然有人一身华服,侧身横插在他与尔朱荣之间,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已抢在尔朱荣之前取了酒盏。

“这一杯,我替父亲喝了。”声音如切冰断玉,带着丝凉意。

元子攸转眸去看,果然,他的妻子。

尔朱英娥一双眼眼尾上挑,妩媚又锋锐如刀,毫不忌讳地直视着元子攸的眼睛,一仰脖,就将那满盏烈酒一饮而尽,复招了招手,让从人再满上一盏。

“这一杯,是我替父亲敬陛下的。”她道。不待元子攸回应,又是抬手仰脖饮尽,神色仍一分未改。

从人又续上酒,尔朱英娥再次取过,“这杯,是我敬陛下的。”她饮罢将酒盏随手搁回案盘,挑着一双深黛如画飞扬入鬓的眉,看着元子攸。

那眸里挑衅,元子攸看在眼里,却只是一笑,当真还是个小女孩。他也满饮三杯,“皇后好酒量。”

那尔朱英娥睁着一双如刀锐利又如水清透的眼看着元子攸饮罢了三杯,转身便要回座,元子攸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腕,不待尔朱英娥吃惊地挣扎,已朗声道,“朕与皇后出去走走,诸卿请自便。”

说罢便转身牵着尔朱英娥往外走。尔朱英娥本该甩开他的手,却不知为什么,竟乖顺地跟了他出去。

夜风微凉,二人一身繁复的华服,闷了大半日,一时俱觉得通体舒泰。

拐过数个弯,明光殿里的喧闹声渐远,终至低不可闻,二人间始终无话,尔朱英娥却也任凭元子攸抓着她的手腕。

为这新帝新后的大婚,宫中装点一新,宫灯连绵,映得桐叶苍翠欲滴,连那通往桐花台的路上都铺着红毯。想来是宫中老人已知此惯例,特作的准备吧。

大约是有人远远望见帝后驾临,管弦丝竹渐起。

元子攸停了步子,抬头望那遥遥的长阶,良久,松开尔朱英娥的腕,反去握她的手,携着她登台。

白玉阶漫漫,身边那个小女孩搁在他掌心里的手冰凉。天边半月如弓,正是人间七月初七好时候。

洛阳宫的最高处,他与她执手俯瞰整个皇城。

笙歌未散,夜灯辉煌,洛阳靡丽似梦。在无边的笙歌里,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丝竹声纷扰,他没有听清。

想来,无关紧要之言。

今夜理该歇在晖章殿,与他那新皇后同床异梦的。

戏演全套,不过要借宫中人的口告诉尔朱荣帝后和睦,他又有什么不会的?

貌似深情地携手入殿,打发了宫人离去。红烛下只剩元子攸与尔朱英娥二人相对。

还是无人开口,元子攸径去解自己的衣带,那厢尔朱英娥的眸子在红烛掩映下瑰丽得似琉璃,见之似乎一瑟缩,复又似豁出去一般显得昂然无畏,但元子攸不过顾自己换上件白衣罢了。

无他,不过是这一身太累赘人了而已。

床榻宽大,元子攸解了发径自睡上一侧,原不过有些做给尔朱英娥看的意味,不想真犯起了困倦。

却是太累了。反正尘埃落定,也没什么他要做的了,未来的事,他无心思量,尔朱英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此刻也懒得操心。

红烛之侧那少女的身形渐渐变得模糊,瞥过来的那一眼好像又有了成熟女子的怨悱忧思,呵,分明还是个小女孩,怎么好像比他还懂得世情滋味?

今夜,那胡族少女到底不曾再入梦。

次日晨起,却见那小丫头蜷缩在床榻一角,远远避着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件婚服。那婚服繁冗,躺着必是硌人不已,也难为她竟睡得着。

元子攸只当她是个小孩子,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悲。到底是谁避谁如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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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