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元子攸将那段往昔讲过。

“原来竟是这样……”萧赞听完,心中感慨造化之神奇,又叹道,“只是你那位大兄,竟英年早逝,我竟无缘去拜谢他。”

“我想,我之所以不与常人一般看待你,多少也有些大兄的缘故在其中。”元子攸也道,“我最后那次去见大兄,大兄把秀娘交托给我,又叮嘱我一定要让文儿以他的孩子的名义活下去……他这么说,自然是知道究竟的。我那日已觉得不祥,没想……这一去竟就是永别。”

“唉……”萧赞默然良久,方道,“秀娘在你处,可是让你为难了?”

“我倒不觉得为难,”元子攸摇了摇头,“我是觉得秀娘为难。她跟着我,再好也就是这般浑浑噩噩下去……我是希望,她能回到她当初一心钦慕的那个人身边。”

“……可我怕让她回到我身边,反又惊吓伤害到她。”

“要是秀娘还会说话,就好了。”元子攸说,“我就可以问问她,是去是留,都由她自己说了算。”

萧赞还要再说什么,有人在外敲了敲门,元子攸道,“进来便是。”

进来的是宫中遣来的差人,那差人先向萧赞施礼,道一句,“丹阳王。”尔后对着元子攸道,“陛下请长乐王进宫去一趟。”

“现在?”元子攸蹙了蹙眉,站起身来,“可知道是什么事?”

“似乎,是为前线的事。”那差人道,“但小的知道的并不确切。”

元子攸回头和萧赞一对望,萧赞也皱了眉。如今要紧的倒并不是和南梁征战,而是内乱——六镇动荡,一干枭雄匪首先后起兵,今岁的诸如鲜于修礼、元洪业,还有葛荣,声势又比前几年的莫折念生、刘蠡升之辈来得更大。虽还不成太大气候,不如南梁一般威胁巨大,可源于自己王朝内部,不由得他们这些当朝者不当心。

“那我去了。”元子攸道。

元诩坐在案后,见到元子攸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

“怎么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元子攸笑问。

元诩没有说话,视线往案上叠着的战报一飘。

元子攸心道果然是前线的事,便走上两步,拿起最上的一封看了,疑惑道,“元洪业杀了鲜于修礼,上表请降,这不是很好吗?”

“你往下看。”元诩道。

元子攸应了一声,把手中的战报放到一边,依言拿起下一封,看罢惊道,“元洪业为葛荣所杀?”说罢赶紧又拿起刚才为自己方下的那一封,看了看日期。前后相隔不过几日。

“这两封战报是前几日一起到的。”元诩说,“还有今日的,你继续看。”

“博野白牛逻大败,广阳王溃逃,章武王阵亡?”元子攸看了也忍不住退了一步,抬头看向元诩,“这……”元诩也看着他,没有说话,于是元子攸继续看下去,“……葛荣自称天子,定国号为齐,年号为广安……”

“前岁莫折念生,去岁刘蠡升,今岁复有葛荣……”元诩叹道,“我都快习惯了。”

太后这一回临朝以来,朝政越发不堪,边镇便愈发动荡。元诩口中说的莫折念生与刘蠡升,分别在两年前与一年前称帝,朝廷派兵清剿,胶着了这几年,大魏境内依然有人自称天子。

而这一回,博野县白牛逻一役,竟使身居前线位高权重的两位宗室一个溃逃,一个阵亡。

两个少年在殿中对视,都觉有山雨欲来之感。

“广阳王溃逃,章武王阵亡。”元诩长叹,“如今我竟不知该用何人。”

“朝臣们可议过此事?”元子攸问。

“自然,他们总是说不完的人选,”元诩道,“有说元彧、萧宝夤的,还有说源子邕的,不过细究就知道这几个一个都不可用。”

“噢,对了,”元诩说着又想起什么来,道,“还有推举尔朱荣的。”

“尔朱荣?”元子攸心里想起很多年前那一日长兄口中描述的那个爱笑的少年来。

“对,”元诩道,“他驻守晋地,很少到京中来,你不熟悉很正常。”

“那后来呢?”

“当然是争做一团,也没争出什么结果。”元诩冷笑道,“有时候我很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关心什么人可用,而是关心自己举荐的人会不会得到这个位置。”

元子攸想起朝中的人来,摇了摇头,没有开口劝慰。

“罢了,不说这个。”元诩道,兴致似乎高涨了一点,“前几日,我夜里见到长星划落北方,外怜跟我说,民间有说法,说是‘天上一星,地上一人’,真有这回事吗?”

“有的。”元子攸道。心里却想长星主杀伐,划落北方自然不是什么吉兆,似乎隐隐还对应着葛荣之事。元诩口中的外怜是他新封的潘充华,听说本性聪慧,元子攸想,她能把不祥之事如此带过,倒果然称得上“聪慧”二字。

“那么我们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吗?”元诩问。

“这都是民间的戏言。”元子攸笑道,本能地转头望向殿外,时已入夜,不过天空晦暗阴沉,并无多少星子,“茫茫人海,或是浩浩繁星,哪能那么轻易找到自己?”

“也是……”元诩轻声道。

“这话陛下可问过太史令吗?”

“自然没有,”元诩笑,“问了定要被这堆老头子数落一通。”

两人并肩坐在窗前看那星辰渐向西移,初更的漏声响过。

“夜已深了,”元子攸道,“陛下该早些安歇,子攸这便回去了。”

元诩似乎有些不尽兴,但只好道,“好吧。”

元子攸转身,衣袖不经意拂过案上几张卷起的纸,那纸落到地上。他急忙去捡,却见那纸卷展开,竟是画像。

“这是什么?”元子攸明知不该,但还是问了。

“什么?”元诩探头过来看了一眼,道,“噢,那是新送来的画像,我还没看过。”

元子攸把画像卷起,这工夫已足够他看清画上人的容貌。两幅画像,画里的人似乎是兄弟,容貌相似,俱是剑眉星目,英武模样。

元子攸没在意,将之搁回案上。

“是条城的小贼,不成气候,”坐在椅上的元诩皱了皱眉,“可这种时候偏要出来惹事,搅得我不得安宁。”

这一夜元子攸回去得晚,路上已是漆黑一片。偏走了一半又下了雨,元子攸心知无处避雨,离家尚远,狂奔也无济于事,索性安步当车,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他自小生活在洛阳,自认对于洛阳的街巷了若指掌,也不点火折,转过一处街角,心里刚很是感叹了一句雨夜调音里的清寂,忽然脚下一绊。

元子攸猝不及防,没能保持住平衡,重重摔了下去。他本拟是要摔在坚硬的青石地上,弄不好还是一身泥污,没想自己固然按了一手粘腻湿滑,可摔到的却是一个温软的物体上。

鼻端有隐约的血腥味,元子攸一惊,大约猜到自己正是被这个受伤倒落路旁的人绊倒的,又听到底下那人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两声,更是确凿无疑。

元子攸忙想站起来,本能地用手一撑,只听那地上的人闷哼一声,说,“能不能放手……你……正好按在我的伤口上……”

“啊……”元子攸松开手,站起身来,被他的话弄得有些狼狈,“对不起。”说着从衣内取出火折,晃亮了蹲下身去,“你还好吗?”

“唔……”那个人哼了一声,“还好……还死不了。”他像是觉得火光太亮,皱了皱一双浓黑的眉,侧过脸去。

元子攸见了,移开火折,转而去看他的伤处,是在腿上。这个人穿着一身黑衣,颜色半融在青石地和夜色里,看不大清他具体伤得多重。元子攸只见到他腿上渗出的鲜血混合着雨水,将地上洇作一片水红,心知他不是伤势颇重,就是倒地已久,凡此二种都不是好事,便想扶起他。

他把火折换到另一只手里,正想去搀那个人,却见到那个人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瞬地看着自己。

那个人浓黑的眉配着明亮的眼,高挺的鼻与紧抿的唇在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的火光下显露出一种别样的英气,元子攸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个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是了,在元诩案上搁着的画像上。

元子攸不动声色,微微仰了仰身,将重心转移到脚踵,但那个人似乎还是察觉了,挑起一边唇角轻蔑地微微冷笑了一下。他眯起眼睛,迎着火光打量元子攸的脸,“你是长乐王?”

“你竟还识得我?”元子攸猛被叫破了身份,自然毫不示弱地回嘴,“条城匪首,今日莫非是来洛阳夜猎?”说着目光向他的腿上伤处飘去。

那个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哪有不明白他话中的揶揄之意,略略苦笑,“只是不幸竟成了他人的猎物。”他的目光明亮得像是刀子,迎着元子攸的眼睛砍将过来,“不过我倒不知,长乐王竟有雨夜出游的癖好。”

元子攸低头看看自己已不成白衣的白衣,不过心想自己到底还是占着上风,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怎么?”那个人肆意地挑挑眉,“殿下是要杀我,还是揭发我?”

“你希望是哪一种?”元子攸凑近他的脸,眨眨眼睛。

“我希望是哪一种不重要。”那个人被突然拉近的距离弄得很不舒服,微微仰了仰头,避开元子攸的眼睛,才道,“我知道哪一种都不是。”

“哦?”

“殿下要是想这么做,何必和我费这么多话?莫非……”他拖长了音,突然猛地凑前,“莫非是觉得我好看?”

元子攸万料不到他有此动作,猛地退了一步,哼了一声,道,“能走吗?”

“能走,”那个人戏谑说,“不能走,难道殿下抱我回去吗?”

元子攸听了,转过头,竟朝那个人绽出一个笑来。那个人刚刚一愣,元子攸忽然在他伤口上重重一拍,悠悠然地站起身来,“能走就好。”

那个人在地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