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亚历克,我上周去球衣专柜给弟弟买礼物。印一个号码10欧,一个名字15欧。他才8岁半,这样一套儿童球衣搞下来都超过100欧了。你们俱乐部真赚钱。

价格我做不了主。不过你想要谁的签名,我可以帮忙。

哈哈,就等你这句了。姐夫真好。

我的昆汀表弟,优等生,拍马屁的人才。刚刚还略有犹疑的內斯,立即满眼放光,搅拌蛋清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厨房是开放式的,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我不禁停下手里的活,咳嗽两声。

简妮的丈夫爱好收藏古董钟表,上午刚送来一只钟试着让我修理,主要是发条出了问题,不难解决。但厨房那边,要放任內斯沉浸在昆汀表弟的甜言蜜语中,恐怕要出大问题。

先生们。我走过去,把空马克杯放桌台上。等两个人转头看过来,我有意瞪昆汀一眼,继续说,来一杯新鲜橙汁,谢谢。

內斯快速眨动眼睛,回过神来。好的,等三分钟。他拿走杯子,低头看我手上的钟表。

我解释,这是邻居去跳蚤市场淘的古董钟。发条坏了,但我能修好。

內斯轻叹,你还会修钟。

我老姐会修的东西可多了,包括人。昆汀插嘴。我的意思是,她冒火时会动手,超级凶。

Mr.Quentin?我让自己笑得和善一些。

昆汀做出无辜的表情,想搔挠头发,可手套上沾满奶油,只有作罢。他看看我,又看看內斯。內斯显然向着我,对他意味深长地摇头。好吧,好吧。昆汀脸上写满沮丧。唉,我错啦。

很好,今天你洗碗。

老姐,怎么能这样?

我没理睬昆汀的叫喊,把古董钟和修理工具打包装好,去车库。我的工作间在那里,除了路过的车和牵狗散步的邻居,没人会打搅。

专注起来,时间很长,长如一条银河。周围是安静的星星的尘埃。无机质的东西,机油、清漆和铁锈,空气里回荡着它们淡淡的味道。偶尔一只蜜蜂飞进来,腿上沾满花粉,飞得精疲力竭。它落下来,在桌面的扳手上,圆胖而可爱。

我盯它有一阵了。它小小的身体力量巨大。我手里的工作,注意力被遮蔽。不知道內斯在身后。他安静地看着我。

原来时间很短,短如五分钟。从洗橙子、切橙子,然后榨汁,端过来找我,他只用五分钟。蜜蜂飞起来,绕过我围着他转圈,我后知后觉。

你可以叫我的。我的心急急跳动,目光跟着蹁跹。

他摇头,把杯子放桌上。冰块在橙黄的果汁里沉浮,碰到玻璃发出轻轻的声音。他在我身边,垂着头,俯瞰我的脸。紫色眼睛像雨水朝我扑面而来。这是一双会流淌的眼睛。我在他目光中沉浸,直到他弯下腰用嘴唇衔起我。注意力又回来了。我接受雨点一样的吻。没有水分我们会被烧焦,心变成熔岩做的石头。

我花半天时间修好邻居的古董钟。昆汀也学会烤小饼干,**蛋布丁,这些比制作柑橘奶酪蛋糕更简单。他接受自己没有这方面天分,还需要更多时间。

每个人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它是挑衅也是遗憾,是儿时不知的世界,是少年时的尖叫和冲突。它长期都在,挡在面前,要我们碎烂。

我像男孩一样探求男孩喜欢的东西,玩弄锯子和千斤顶,把烤箱拆了又拼不回去。偷偷坐在驾驶座上,在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我曾有过很多荒诞,也拒绝面对指责,是彻头彻尾的逃犯。

现在也在逃,换了一种方式。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怀着仍激烈的矛盾,一边坚定继续生活。得体谅自己,然后想方设法活得自在一些。

开车送昆汀回家。我喝了酒,坐在驾驶座上的是內斯。独处的时候,我和他说从前的事。矛盾的存在和反抗矛盾的行为都有意义,它们决定一个人是否消亡。有的人已经变为虚无的死亡,活着等同于行走的伤口、厄运,或就是一把枪。

不好意思,我不太懂哲学。內斯想了好久,回答说。但只要你觉得你的结果是好的,那就是好的。

这不是哲学,我也不学哲学。我读的是工科专业。我说。这些只是偶然的发觉。我想和他讨论。

好吧,让我想想。內斯趁等绿灯的片刻,手离开方向盘,交叉抱在胸前。他微微抿着嘴唇,在信号灯变化的前一秒开口。我相信世界上有魔法,现在也没有怀疑。

像《哈利·波特》那样?

这是我从前期待的。八岁的时候,我堆起一个雪人,用希美塞克特·帕特罗拉为名字和咒语,希望雪人回应我,做我的仆从。

后来呢,帕特罗拉融化在某个春天的早上?

不,他在冬天时就被我的姐姐踢倒。魔杖也被哥哥折断,像随手折断一根树的枝条。但那确实是我从许多树枝里挑选的,形状最好的一根。

换做是我,我会和他们扭打起来。

可惜,我只是坐在雪地上放声大哭。我是生在唯物论家庭中的异类,我父母当然把相信魔法的我视作孩子,因为我本来就是他们的孩子。但更多时候,我单纯是一个傻瓜。

我倒是更喜欢傻瓜一些。聪明人可以靠推演发现太阳系以外的行星,但他们就算是做梦,也梦不到比之更超越的东西。他们提一个假说都要考据好半天。

我随手指向窗外。露天咖啡店,遮阳棚下坐满人。

一对正在聊天的男子可能不是兄弟,不是朋友,而是有异装癖的女性情侣。另一桌,两对中年男女很像结伴出行的夫妻,但其实相互交换伴侣,到晚上也不换回来。这种玩法在部分人群中很流行。

还有很多大胆的猜想。我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荒诞,可以变得如此荒诞。人类的文化和存在就是在架构在许多荒诞之上的。

內斯倒吸一口气,忍不住把车停在路边。头转向我,眉间挤出褶皱。他的表情把气氛改变,就像白天中黑夜的一面。他明显是生气了。

你刚才说的东西,乱七八糟,不像话。他责怪道。

我抚摸他的肩膀,揉揉他的脸。这是在开玩笑呢。我只想说,我没那么一板一眼,看见男人就说这是男人,看见女人就说这是女人。天非要是蓝的,水非要是无味的。雪人不能有自己的名字,树枝是要被拿去当柴烧的——自然规律归自然规律,但不能让规律把想象力杀死吧。

这时,一群鸽子从广场方向飞来,盘旋在耸立的钟楼。

鸟的翅膀没有因为死亡失去用处。没有一只鸟会因为猎人的瞄准而放弃起飞,就算会停留在枪声中。

即便市区内禁止打猎,鸟儿仍面临其他危险。我们也是这样,我们既是猎人,也是猎物。总有挡在我们之前,立场相反的事物。没有谁运气总那么好,可以安然无恙飞行穿越黑暗。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犹豫地徘徊,思考方向,思考办法,甚至我们是谁,我们想要成为什么,可以成为什么?

回答这些问题,我说,聪明人会比我们更快找到出路。

內斯默认。

在聪明人眼里,太多东西都一清二楚,已经失去探索的价值。只有傻瓜才会觉得世界广阔,理解起来这么费力。也正是在我们眼里,它足够广阔,充满未知。

所以,我们心中仍保留着聪明人已经失去的东西。只有我们才有。

我笑了笑。举个例子,他们知道汽车底盘的分类,但绝对不知道怎么把拆开它,把困在里面的猫救出来——什么,我才不管这些。我很忙——聪明人叫道,坐上出租车,给修理店去电。就这样,聪明人为自己的事业争取到时间,修理店的工人得到薪水和一只小猫。世界照常运转,两种人过着原本的生活,可以相互理解,但无法成为对方。

內斯还是沉默。他看着我,眼睛仍是湿润流淌的,和他还是少年,还是孩童时相差无几。我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感觉就像照片里的小孩来这个世界游玩了。他能想象,自己在成年之后仍对抗着家人的不理解吗。就像在海边生长的树木,长年累月对抗着风和随之而来的盐粒。內斯的生长缓慢,顽固,执拗地保留过去,觉得珍贵,觉得有意义。

我和我哥哥、姐姐,和父母之间是很难和睦相处的。我们聊不到一块。科研用的专业名词让我感到陌生,我没有胃口。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早就搬出去,生活比从前的更好。

內斯凝视着窗外,没有看我。他的手却握得我生疼,仿佛想把自己的心情嵌入我的理解,让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他能转过头凝视我,我会相信他心门敞开。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內斯。我问。现在在你眼中,魔法是什么样的?

缓慢地,他看向我。它有一种表现,不是书里描述的那种。就像火焰不会从手心里升起,也没有凭空出现的水花和闪电。它更像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会一直伴人到老的,想起来总觉得很明亮的……

他停顿,看我的眼神像诗一样美。

回答就在这里止步。

但故事还在继续。一个人一生中又要经历多少故事,才可以在故事的某处永远停留。从童话到寓言,从幻想到记实,孩子变成大人,从跳进兔子洞到穿过一场暴风雨。大雨之后还有大雾,有大雪。接着迷路,出不去就会被雪埋葬。不知道这是来自命运,还是上帝或别的什么,总有不怀好意的东西出现。

但不管怎样,你仍然相信魔法的存在。无论形式如何,这就是魔法?

嗯,我相信。

內斯笃定地说,重新握上方向盘。车子再次行驶在路上。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不是一次单纯的驾驶,窗外有一场巨大的暴雪。风撕咬我们的路,给我们留下越来越狭窄的选择。

最后我被他送回家,没有留在雪里。我一直在路上想象,他怎样在积雪中挤出一条通道。我看见年幼他的,在风雪中走失,又在厚厚的雪堆里爬出来。以他那时的目光,无法像大人一样穿过这场大雪看见更远处的天地。他就这样摇摇晃晃,依靠自己的耐心和不甘,还有一点运气。命运,还是上帝或别的什么怜惜他的才华。

暴风雪在绿茵场的边缘渐渐平息。

我想他的魔法成功了。没有从手里升起的火焰,没有凭空出现的水花和闪电,他只是没有放弃。亚历克西斯·內斯踩过复归平静的风雪,迎着球门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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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的心(补)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