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帮邻居简妮找她的祖母绿戒指。戒指是新买的,泳池也是新修的,但她怎么把前者丢弄的,我想象不出。可能她上个月雇了一名普拉提私教,形体变得好看,手指不再那么圆胖。
现在是初夏。德国人最喜欢的季节来了。
有阳光的日子里,把衣服脱至最少,去海边、去游泳池、去桑拿房,躺在草地上也是赤身**的——天然主义哲学这样推广**主义式的家庭和休闲运动。
內斯受不了这种健康哲学。虽然他喜欢度假浴场,笔直的林荫大道和色彩鲜艳的藤条沙滩椅。但一看见沙滩上□□的享受太阳浴的男女老少,他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和他认识后,我就再没去过吕根岛,因为FKK。那里的天体海滩,一到夏天遍地是回归自然的裸族。
戒指失而复得,简妮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容更加明显。她喜欢晒太阳,热衷美黑,皮肤比同龄人的老化更快。但她欣然接受。
我累坏了,仰面漂在水面。她坐在边缘,两只小腿伸进水里,一边欣赏价格不菲的祖母绿,一边和我说电话的事。大约五分之前,表弟连打三个电话找我。
等会儿再说吧。我继续在水里起伏,想象身体是海边公路旁绵延的树,六月的阳光悠然照过来。
那小子找我还能有什么好事,多半又想爆改哪辆二手车。说了好多次,我家开的是汽车修理厂,做正经生意,可不是青春小毛头的白日梦工厂。
哎,多半是昆汀又来电了。简妮头转向传来铃声的红色遮阳棚。我手机和鞋子放在那边。昆汀就是我表弟,在一所寄宿中学读书。我给他回电,问,这个暑假他又有什么大计划?
昆汀雀跃,兴奋地说要和朋友们去波罗的海玩一圈,然后一边打工一边做社区志愿者,攒够一笔钱去好点的酒吧看欧洲杯决赛。
他变了。我很感慨。竟然不拉着我去汽车墓地拾荒。冒险,好奇心,加上一些奇思妙想和鲁莽,这样的青春回忆多有趣。是一种荣誉,悬挂在记忆的客厅,被时间装裱起来。
昆汀叫起来,用一种仿佛喝足碳酸饮料的声音咕哝。为什么还要去拾荒?嘿,老姐!我明年毕业,成绩也不坏。我是半个大学生。
毕业。他重复这个词,很骚动。
好吧。我笑了笑。我会提前好准备毕业礼物。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找亚历克要几份食谱。他回答。
亚历克就是亚历克西斯·內斯。不止昆汀表弟,家里也有这么叫他的人。起初,內斯还有些腼腆,不过他很快接受,并觉得这样很亲切。
讨要食谱,是想趁着这趟波罗的海之旅,在朋友面前出一把风头。昆汀大大方方承认。据我了解,他和那帮小伙子没有一个擅长下厨的。他自己也承认,一切正如尼采母子之间的对话——
尼采问,普通人如何过日子?我也想尝试一下。
母亲回答,他们以土豆、肥肉、咖啡和酒为生。
尼采闻之叹息。噢,这就是德国人的生活啊。
和亚历克做的料理相比,食堂给我们吃的,像极了二战时德军的伙食。老姐,你可能不知道德军的配给,我说给你听。
昆汀迫切地向我抱怨,仿佛他的舌头和胃曾在食堂坠机。也许学校是故意的,希望学生的时间和精力都被投注到更有意义的活动上面,尤其是精神活动。
我耐心听着。遮阳棚下的休闲椅邀请我躺上去,我欣然应约,和水中的简妮相互挥手,各自享受。
查了一下,德军每周的配给和昆汀说的差不多,主要是750克黑麦面包、黄油75克、香肠120克,果酱或人造蜂蜜200克、煮土豆或其他蔬菜750克。另外有8克咖啡豆,香烟纸7卷。
似乎尼采母亲说的对,德式饮食相对简约。但参考对象既然是內斯的手艺,用简陋形容也不过。
又忘了是哪位名人说的话,大意是在饮食方面节俭不等于吝啬,反而要当心那些在晚上大吃大喝的人。他们不会一边读歌德、黑格尔和叔本华,一边大嚼牡蛎和法式小蛋糕。
开脱式的借口。
否则怎么解释,內斯头天做好一大桌子菜,第二天大早就去俱乐部训练,两不耽误。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他进厨房都是随机的,即兴被邀请。他要做的,是观察冰箱和料理台上有的食材,迅速规划,安排什么做主菜,什么做配菜。
有点像他在球队扮演的角色,拿到球,然后该盘带还是传出去,传给谁,多远、多大力度,怎样的旋转、怎样的弧度。
三秒钟,他说思考时间至多三秒钟。这还是理想情况。顶尖球队之间的较量永远比想象中的更激烈,争分夺秒。
所以当时间变得缓慢流淌,大脑可以在放空和活跃之间轮流演出的时候,就去唱歌,去兜风,去哪里躺下晒太阳。他这么说过,削柑橘皮的动作慢慢的。那时候是秋天,窗外的天空高而遥远,路边的树叶子全部变黄。我注视着他,他的身影就像镶嵌进窗格的彩绘。他的眼睛不看我,脸色安然,身上没有比赛时桀骜激烈的东西。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有手指在动,水一样灵巧地流淌。
就这样,我弯着腰,趴在料理台上,歪起头看他削好三只柑橘。接着做蛋糕坯,打发蛋清,加入淡奶油,生奶酪,杏仁粉。下午,他做好一只六寸柑橘奶酪蛋糕,作为小小的安慰和补偿。他接下来有比赛,航班今晚起飞。后面有一段时间我们不能见面。
我没有意见,但他过意不去。每次都是这样,他用一些味道香甜的,浓烈的,厚重的食物填满我。有时身体融合,就像枕头和被单散发出柔顺剂淡淡的香味,我身体里传出他的气息。
相互抱着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身体又重叠在一起。汗水褪落又渗出,一层一层,就像一种异常旺盛的代谢。
我不是这么重欲的人,其实不是这样。他哑着声音,从上方看向我的眼睛苦恼而不忍。我想解释,但很难说明白。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说话,已经没什么力气开口,轻微点头。是,我可以明白。
谢谢。他整张脸埋进我脖子里,像一座寂静幽深的岛屿靠过来。我仰着头,他的呼吸,从无限贴紧皮肤的口鼻间呵出来。
中途他的手机响了。
凯撒的来电。
他看一眼,没有立即接听。搂住我,把我抱起来,在身体里继续停留。我感觉到更深更强烈的进入。
啪。手机被丢到地板上,屏幕一片漆黑。关机了。
静默一分钟,他动起来。我把脸贴到他汗涔的肩膀上,用力地呼吸,最后张嘴咬下去。心脏仿佛在**中里坠落。
那个下午,我和內斯在一起,好像要一直在一起直到死去。我下床掀开窗帘一角,已经天黑,远处有繁华的灯火。他在床头留了便签,算时间,现在他已经在万米以上的高空。
他仍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但不歇斯底里。一切都会好起来,已经好起来了。我穿着从他衣柜里顺走的T恤,坐在窗台上,就着夜色和远处灯火慢慢品尝那只六寸柑橘奶酪蛋糕。
电话那头,昆汀的喋喋不休让我缓慢回神。
你和你的兄弟们吃蛋糕吗?我和他商量。內斯会用新鲜柑橘做奶酪蛋糕,味道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