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平阳公主令人来请,卓琰和秦於菟跟着去了公主府角门,驸马冯顺早已等在那里,见到他们时,问道:“公主说一共三人,敢问另一位……”
卓琰笑道:“恰好有些事,师弟先行离开了,不必管他。”
冯顺点了点头,示意两人上车,尔后骑马行在一边,一路将他们带去了皇城前。车停下时,冯顺敲了敲车窗,递进来两套衣服,道:“进皇城须得伪装身份,还请两位仙君换上。”
卓琰展开一看,发现是公主府内侍的衣物,他记得是何模样,碧游宫的道袍能够随意变换模样,因此他们也不必换,直接施法,出马车时,已是两个小黄门了。
这时,武安公主的车驾也到了,平阳公主从车窗看出来,见只有卓琰和秦於菟,自然又问了一句,卓琰将回答冯顺的话又说了一遍,平阳公主微微蹙起眉头,下车之后,又凑近卓琰问道:“那令牌呢?”
卓琰明知故问:“哪个?是刘葳的救命符么?”
“自然!”平阳公主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仙人留着也无用,还是还给我罢,他日刘葳如果真落入险境,我自然会带着令牌去找父亲。”
“这可就不巧了。”秦於菟插进话来,“昨晚一听令牌的作用,我们赶紧让师弟连夜送了回去,这会儿令牌也不在我们身上。”
平阳公主瞪大眼睛,过了片刻,沉声道:“你们敢戏弄我?”
卓琰正色道:“我们只是觉得令牌很重要,所以物归原主。”
平阳公主咬牙,正要发作,那厢武安公主等了片刻不见他们过去,上前问道:“阿姐,你们在聊什么呀?不走么?”
平阳公主一惊,立刻缓和了脸色,回头道:“我在想,兹事体大,或许今日不该贸然前来,万一太子知晓真相,会责怪你我的。”
武安公主柔声道:“不要紧的,兄长若是生气,让他冲着我来好了,这两位都是堂兄的朋友,我想早点让他们完成心愿。”
平阳公主甚是憋屈,偏偏此事是她挑起,这会儿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安公主将人带入皇城里去。
卓琰走了许久,尚且能感受到身后灼人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便寻了个话题转移注意:“公主,敢问那令牌从何而来?刘葳即是你的堂兄,想来也算皇室中人,缘何独自在深山中修行,甚至还需令牌保命?”
“这……”武安公主思来想去,还是咽下了话头,只道,“这是长辈之间的事,我也不大清楚。”
卓琰明白过来,知晓事涉宫廷密隐,或许还与皇位更替有关,便不再多问。此时他们转入拐角,终于离开了平阳公主的视野,一行人又行了约莫一刻钟,来到了一处极大的院子前,里间楼阁崭新华丽,与整个皇城的残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武安公主解释道:“父亲一贯珍惜古籍,因此未央宫中,藏书的兰台最先修好,此次来长安,父亲还钦点兰台令来这里整理书籍,所以今日才有机会带你们去见他。”武安公主一边说,一边观察两人反应,见他们只是点头,并无对天子的敬仰歌颂,便知他们确实和刘葳是同路人,心中不由轻叹一声,道:“随我来罢。”
兰台里有不少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老者,身着平民服侍,高谈阔论时却有着惊人的热情,卓琰细细看去,心觉只要是面对挚爱之物,便是耄耋老者,也能迸发出少年的意气。
看遍兰台众生之后,他们径直走入最里间,穿过几排书架,便有一张桌案映入眼帘。桌案后坐着一位面蓄美髯的中年男子,男子左手拿着一本残卷,右手正在往竹简上誊录,卓琰等人站了片刻,他犹未察觉,只是在一次停下思索时,不经意间抬头,方看到了这一行人。
“公主来了。”兰台令站起身,冲武安公主行了一礼。
武安公主柔声道:“今日又要叨扰东方兰台啦。”
兰台令笑道:“公主爱听,是臣的荣幸。”
宫女为武安公主端来座椅,卓琰和秦於菟站在身后,兰台令则坐在桌案后,一边继续誊录,一边分心回答武安公主的问题,他一一细数了五年来的奇闻轶事,从上午开始,除去用午饭,一直不曾停歇,直说到傍晚下值,故事才渐渐地少了。
可卓琰却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消息。
此时武安公主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卓琰见她呼气声渐渐弱了下去,而兰台令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便道:“公主回去罢。”
武安公主勉力打起精神,问道:“回去?”
卓琰点了点头。
武安公主看卓琰的模样,知道是没有帮上忙,可时辰确实太晚了,武安公主只得站起身来,她向兰台令道谢一番后,正要离去,兰台令忽然开口道:“公主今日是来听故事么?”
武安公主疑惑地看向兰台令。
兰台令微微一笑,道:“若是听故事,臣今日说得太过简短,改日着人重新誊录好,送到公主府上。”
武安公主忙摇头,“太麻烦了,不必如此。”
兰台令顿了顿,道:“若是公主不是来听故事……”
他故意停下,秦於菟急道:“如何?”
兰台令看了卓琰和秦於菟一眼,沉声道:“微臣还知道一件奇事,只是担心太过可怕,会吓到公主。”
武安公主“啊”了一声,开始犹豫起来。
兰台令见状,再次开口:“不如让微臣说给这两位内侍听,若他们觉得公主可听,再由他们转述,如何?”
武安公主心里一松,忙道:“如此甚好!我先去外面,你们俩在这里仔细听着罢。”
待武安公主走后,卓琰才看向兰台令,猜测此人恐怕早已猜到了公主来的真实目的。卓琰自认伪装得不差,由此更加觉得这位兰台令心思深沉,谈话间,便多留了些心眼。
“公子觉得不可思议?”兰台令偏了偏头。
卓琰笑道:“我非王孙,兰台令不必以‘公子’相称。”
兰台令淡淡道:“但两位也绝不是内侍——当然,既然公主带你们来,想必有她的用意,我也不会多问。”说罢,兰台令重新坐回去,一时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卓琰心道这两天遇见的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若在仙门之中,他早已拿到了想要的消息,此时却不得不虚以委蛇,心里于是更加不悦,索性不再伪装,直接伸出手来,只见他的掌心燃起一簇火,现出三寸长的离火剑影,其上符篆环绕,红光蔓延,一见便知此非凡物。
眼前的两人,自然也不是凡人。
兰台令虽早有怀疑,此时也不禁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颤声问道:“即是仙君,不知我能不能打听一个消息?”
秦於菟道:“你先说说方才提到的秘闻。”
兰台令一愣,转而点了点头,道:“是,自该如此。五年前,陛下属意在西域重设都护府,便以陈睦为都护,带领精兵护卫,前去西域,岂料次年便遭叛乱,陈都护全军没于西域。”
秦於菟不解:“叛乱也算奇事?”
“人心多变,叛乱自然称不上奇。”兰台令解释道,“只是陈都护在西域的这一年,与我多有书信来往,其中提到过一件怪事。
“都护府军到达西域后,便在西域十八国中巡逻了一次,巡逻的边界之一,是大漠边缘的塔克镇,那一处有商路经过,因此地段虽邻近大漠,却甚是繁华。然而半年之后,都护府军再次巡逻时,此地却空无一人。他们打听许久,才知道陈都护初次巡逻后,忽然有一天,大漠里天昏地暗,砂石漫天,其间电闪雷鸣,天地震荡,恍若末世,那般可怕的情景持续了二十多天,之后风波渐渐平息了,但是从此之后,所有进大漠的商队平民,再无一人得生还,人们都说大漠里来了吃人的魔鬼,塔克镇剩下的人也就陆陆续续都搬走了。”
天色暗沉,兰台令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噤。
过了不知多久,沉沉暮色中,卓琰冷静地开了口:“我明白了,多谢你。方才你想问什么?”
兰台令见卓琰干脆,忙道:“两位既是仙门中人,不知是否听说过东方衍?”
卓琰和秦於菟齐齐摇头,眼看着兰台令失望垂首,卓琰问道:“此人是你……”
“是舍弟,他从小沉迷道术,到了成婚的年纪,家里给他安排了一门婚事,没想到他却在新婚之夜失踪了,这些年里我们遍寻各地,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踪迹。”
卓琰问道:“有画像么?”
兰台令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卷轴,摊开看去,上面画着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卓琰细细记下样貌,道:“我记下了,将来若能寻到,便传信到洛阳给你,如何?”
兰台令大喜,起身俯首作揖,郑重道:“多谢!”
“客气了。”卓琰抱拳回以一礼,道,“我们会去塔克镇,如果……总之,或许我们还要回来叨扰。”
“无妨。”兰台令顿了顿,又道,“若是你们能救回那处大漠,那就再好不过了。”
“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卓琰说罢,便要告辞离去。
兰台令忙道:“还有一事——”
卓琰停住脚步,好奇地看过来。
兰台令纠结一瞬,还是说道:“自古帝王求长生,他年归来,两位仙君最好隐藏好身份,这样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卓琰一愣,转而点了点头,道:“我们记住了。”
出了兰台的院子,一眼便见武安公主歪靠在墙边休息,见此情形,秦於菟率先上前道:“多谢公主相助,我们就此别过了。”
武安公主被惊醒,先是一愣,然后看向卓琰:“这么快么?”
卓琰点了点头。
武安公主拢了拢斗篷,踌躇片刻,从袖中取出一片精心刻着小字的淡青竹片,递到卓琰面前,道:“这是请柬,劳你转交给堂兄,就和他说……说我要成亲了。”道出这句话仿佛花了许多力气,武安公主垂头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父亲亲自给我选的驸马,他们都说很好,阿姐也这般说,所以我以后应当会很幸福。”
卓琰接过竹片,迟疑道:“你当真愿意?”
武安公主重重“嗯”了一声,道:“见到两位,我才明白,有些人生来便如风如月,清冷孤绝,注定要走上仙途,不会为了我这样的凡人而停留。”
卓琰其实在初见武安公主时便看出她对游未见的心思,此时忽然见她放弃,心中虽知是明智之举,到底还是为她而遗憾。
武安公主见卓琰面色凝重,坦然笑道:“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堂兄若要留在尘世,则一生万事不能由己,既如此,倒不如让他顺从本心去求仙,让他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样一来,他定然觉得开心,他若开心,我再想起自己这点小小的不称心,倒不觉得有什么了。如今没什么不好,我会有很好的驸马,会平安过完这一生,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卓琰看着面前这个柔韧的女子,一时无言。
“就像我和两位的缘分,注定止于今日,然而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见过真正的仙君。”武安公主款款行以万福礼,道,“祝仙君此去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清冷月辉洒下,此情此景让卓琰忽然想到鹿吴,在武安公主送出祝福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寻到他,由此心中反倒生出一些莫名忐忑,过了好半晌,才回道:“你也是,公主,祝你一生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