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画九所用的素梅画染红了三朵,寓意人间刚过冬至三天而已,适逢“一九”,寒气逼人,卓琰和游未见二人穿着薄衣行走在积雪山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青羊观与五年前相差不大,进门之后,道童纷纷称游未见为“观主”,倒让卓琰有些惊讶,不由问道:“你师父阳寿应当还未尽罢?”
“没有。”游未见垂着头,引着卓琰往后殿去。
卓琰环顾四周,察觉到不对,停下了脚步,问道:“刘明呢?”
游未见驻足,仰头看着头顶枯枝,槐树枝在暗沉天色下,宛若群魔张牙舞爪,直侵他的内心,叫他煎熬不已。
卓琰上前两步,来到游未见的身后,思忖片刻后,道:“若他们的缺席与鹿吴毫无关系,你可以不与我说。”
游未见沉默半晌,道:“我听说,从前外门道观若有变动,如观主更替这一类,须得修书去蓬莱,得内门允许后才可传位。然而到了师父这里,碧游宫已经久不理世事,送信的渠道也早就断了,因此我直接接任了观主,你觉得惊讶也属正常,但说到底,这是双方所造成的后果。”
卓琰眉头一挑,知道游未见这是在作引,便道:“这些年门内人丁单薄,确实分不出人手来管外门的事,观主更替一事,无人会指责你们。”
游未见继续道:“总体而言,我很是幸运,但是师父不一样,他活了几百年,临终了才有机会见内门弟子,然而他的年岁修为已成定论,恐怕就算是掌门亲临,也没办法提供帮助。”
听到这里,卓琰已经明白了几分——游未见句句都在为刘淳松辩白,恐怕这位前任观主做了对不起碧游宫的事。
思及至此,卓琰直言道:“五年前,我曾经问过你是否有意去其他仙门修行,虽然你拒绝了,但此话对于你师父来说也是一样,如今他既已离开,我便不会追问他的去处。如你所言,碧游宫确实没能在修行上带你师父走得更远,但说实话,碧游宫同样没什么地方对不住他,两相抵消便罢了,不必再提。”
游未见收回目光,回头看向卓琰。
卓琰肃声道:“不论你师父如何,鹿吴可没有对不起你,相反,他是对你助益良多的人,你师父到底做了什么对鹿吴不利的事,还请如实告知。”
游未见咽了咽口水,挣扎再三,终是艰难地开了口:“鹿仙君走后,隔日便有一位大能来到观中,我们所有人都被威压按住了头,无法抬头看他面貌。师父对他的到来很是高兴,两人单独聊了几句,大能便走了。当晚,师父留下我和二师弟,说有了更好的去处,问我们愿不愿意跟着走,二师弟答应了,我没有兴致,不过念及云灵刚入门,可以跟着去新门派,于是向师父提了一句,可师父并不愿意,只道他已尽力,不愿意走的人就继续留下守着青羊观,等待百年后老死。”
卓琰推测道:“我们带云灵来,你师父认为她与自己不会同心。”
“或许。总之三日后,师父果然在大殿宣布传位给我的事,我觉得不安,在他走之前,还是坚持问了几句,师父这才与我坦白。”游未见说着,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你还记得那串流珠么?”
卓琰自然记得,当日他认不出那串流珠上的符文,其实怀疑过几件法器并非出自青羊观,但刘淳松坚持说有游未见在旁协助,卓琰便想着,游未见本身根骨不错,或许在制法器一事上颇有天赋也说不准,那时候他们急着走,同时卓琰并未在那几件法器上察觉到邪物的气息,所以最终并未深究,如今游未见说起,卓琰心中不由一惊,忙道:“莫非流珠与那位大能有关?”
游未见点头:“是作追踪之用,只要流珠在鹿仙君身上,大能便能时刻感知他的方位,这就是师父坚持让鹿仙君带上那些法器的原因。”
话已至此,这位“大能”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卓琰紧紧握住腰上的杂玉佩,一时心乱如麻:“是猊鱼。”
就在卓琰怔愣的时候,一道黄影猛地从他身后窜出,直直地便扑向了游未见。卓琰察觉出来人是秦於菟,立刻伸出手去,另一个雪青身影与他一样快,两人一人抓一边,犹自被带得往前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将人拉了回来。
秦於菟一边挣扎一边怒喝:“竟敢谋害仙君,看我不撕了你!”
“师叔冷静!”方融风一边拉着秦於菟一边劝道,“他也不知情嘛!”
秦於菟被气得黄瞳仁都出来了:“那就去找他师父!快说,你师父在哪?!”
“好了。”卓琰心烦意乱,一把扯回秦於菟,道,“当务之急是找到鹿吴,其他都别提了。”
秦於菟喘着粗气,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卓琰回头看去,发现没有其他人了,便又看向方融风,问道:“广莫真人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按年纪来说,方融风在碧游宫中并不是最小的,不过他天分惊人,十四岁时便成功结丹,又因是广林峰这一脉独苗,因此被掌门同门多年娇惯,如今年岁修为见长,方融风的心性却如相貌一样,停在了小少年的阶段,见到卓琰,先咧嘴笑道:“大师兄,许久不见,师父让我跟着你出去玩!”
“玩什么?”秦於菟忙道,“广莫师兄是要你好好跟着历练,别总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我长不大?呵!那是我还没找到龙伯果!”
古籍上有记载,从前海上有龙伯国,国内的人一出生便吃一口龙伯果,立刻便长大了,再吃几口,便成了巨人之姿,不过这种传说实在太过遥远,卓琰并不相信,便敷衍道:“这般不世出的宝物,多数都会有异兽守护,你当好好修炼,他日若有幸寻到了,方能抓住时机,一举摘得。”
方融风恍然道:“多谢大师兄教诲,我定然好好修炼!”
卓琰看着方融风,心中暗自琢磨虹映真人让方融风跟着秦於菟出来的原因,嘴上道:“先分头在观里找找有没有鹿吴留下的气息。”
方融风眨巴着眼,道:“可是我没见过他。”
“那你先歇着。”秦於菟话说出口,又变了主意,一指游未见,道,“你跟着他。”
“好啊。”方融风站到游未见身旁,眯眼笑道,“你是青羊观观主?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卓琰与秦於菟对视一眼,不再管方融风,分别往两个方向去寻。
青羊观并不大,便是找得再仔细,一炷香的功夫也足够搜个底朝天,等两人在槐树下会合时,方融风刚取出六壬式盘,打算给游未见卜上一卦。秦於菟见状,道:“你试试能不能卜出仙君的方位。”
方融风顿时苦了脸:“在蓬莱的时候不是试过了么?连师父都做不到,何况我呢?”
游未见看两人脸色不好,猜测是没能找到什么,便道:“不如我带你们去骊山罢。”
“你指个方位,我们自己去便好。”卓琰说着,叹道,“只是……”
游未见了然,垂头思考片刻,道:“若鹿仙君云游海外,那就只能由各位去找,如果还在我朝境内,或许让凡人帮忙会更快。”
秦於菟没好气道:“你是皇帝么?凡人为何要听你差遣?”
“当然不是。”游未见自知理亏,被呛声也不动气,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赤金令牌,道,“鹿仙君身处险境,但并非坐以待毙之人,而大能斗法须避忌伤及无辜,因此多半会到人迹罕至的地方,甚至偏僻到修仙门派也不会去关注,但是民间的传言却不会少,朝廷有人会专门记下奇闻异事——卓仙君还请收下这枚令牌,冬至刚过,骊山圣母宫犹有皇亲在,你们拿着它去找武安公主求助,只消说是刘葳的好友便好。”
卓琰接过令牌,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公主会帮你?”
游未见扯了扯嘴角,笑得苍白:“被厌弃的俗人罢了。”
方融风偏头去看游未见,既好奇又懵懂,然而不等他说话,秦於菟已经拉起他,催道:“快走快走!”
卓琰冲游未见抱了抱拳,转头跟了上去。
骊山在新丰县,距青羊观还有些路程,卓琰等人找到那座废弃的道观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这间道观大小、布局都和青羊观类似,牌匾斜斜挂着,上面布满了灰尘蛛网,看着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而牌匾上的字迹是早就看不出了。从残破的大门看进去,只见道观正殿也塌了半边,里面有火光闪动,不时还有些争抢呼喝的声音传来。
秦於菟冷哼一声:“且看我略施小计,吓他们个屁滚尿流!”
“既然已经废弃,给别人做个庇所总比空着好。”卓琰默念法诀,一阵微风拂过,牌匾上的字终于显露出来。
“落骊观。”秦於菟念道。
卓琰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他正思索间,只听方融风道:“我总算是明白了!”
秦於菟问道:“明白什么?”
“你们看。”方融风指着山上,“那里有个更大的道观,大家同在一个山上,这小道观被废弃就不奇怪了。”
“可能是游道长提到的骊山圣母宫。”卓琰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道,“先进去看看。”
几人没有惊动里间的乞丐,直接往后院去寻传送阵,果不其然,传送阵早已被毁坏,完全没有鹿吴的气息。
“大师兄,怎么办?”方融风问道,“我们要按着游道长的法子去寻什么公主么?”
卓琰点头,三人便离开了落骊观,沿着山路向上,很快便来到了那座大道观前。观前竖着一块石碑,上刻“骊山老母殿”五个大字,牌楼石匾上则写着“万化之门”。
秦於菟“嘶”地一声,点评道:“道观大,口气也大。”
“骊山老母?”卓琰记忆中并没有哪方神仙是这个名号,不过这些年里,民间多得是他叫不上名字的神仙,其中有一些是仙人改了名号在人间施恩布德,被凡人供奉了起来,有些则是凡人入圣,在死后逐渐被神化,当然,世间这么多神庙,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属于“子虚乌有”神。
不过骊山圣母宫很大,看着也甚有古韵,是前面两者的可能性更大。
秦於菟上前去扣山门,不一会儿便有人开门,一个小道童探出脑袋,看见三人,道:“今日观中有尊客,恕不便接待,你们过几日再来罢!”
“诶?”秦於菟刚要问尊客是谁,门便被关上了,他只得回头道,“罢了,我们直接进去。”
卓琰点头,三人身形飘逸,轻而易举便越过了重重高墙,落到了主殿顶上。卓琰从盝顶往后看,发现主殿后面便是三仙殿,他对“三仙”可谓是非常熟悉了,便向方融风道:“你去看看里面是哪三仙。”
方融风应声,腾越翻身之间,轻而易举躲过道士的眼睛,进入三仙殿之中。
卓琰再细细听取下方动静,发现主殿人也很少,似乎很多人都聚在厢房那头,主殿里只有两个道士在整理桌案。两人一边整理,一边小声抱怨——如今天气冷,因为尊客在观里,他们平日里住的暖房都被征做尊客侍从的房间,这些小道士只能挤在一处安歇。
“快些快些,不然又没好地方睡了。”
在相互催促下,小道士很快收拾好,他们关上殿门,也都往后面厢房行去。
等人都走远了,秦於菟率先落下,他上前推开殿门,见到里间情形,摇头撇嘴:“不管是什么神什么佛,只要到了尘世里,总是一身烟火气。”
“你今日怨气也忒大了,我们毕竟在别人的地盘,还是恭敬些罢。”卓琰说着,跟在秦於菟身后入了主殿,入目只见神像被一层七彩纱遮住,神像四周都有钩子,想来白日受香火的时候,会将纱布勾起来。
秦於菟在神像四周转,所见都是寻常的道教天神,不由问道:“我们不是去找公主么?为何不去人多的厢房?公主肯定不会独自在这冰冷冷的主殿里。”
卓琰仰头看着七彩纱后若隐若现的神像,沉默了片刻,道出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落骊’这个名字很熟悉,这座山又叫骊山,此殿又供奉骊山老母……”
“秦师叔,大师兄!”方融风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寒风,七彩纱布随之飘起,他反手合上门,道,“三仙殿里供奉的还真是三霄娘娘!”
“什、什么?”卓琰正仰着头,目光落在露出的神像衣襟上,一时竟没听清方融风后半句话。
方融风挠了挠头,正要重复,却见卓琰腾身跃起,跳到了供台上,掀起七彩纱便进去了。
“诶!你怎么说我的?”秦於菟忙道:“虽不是一家的神仙,你好歹客气点!”
卓琰此时却完全顾不得什么礼仪,也听不见秦於菟的话,他震惊地看着神像衣襟上的银莲,喃喃道:“莫非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