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阳周那间阴暗潮湿的囚室。蒙恬正借着高窗透入的微弱光线,用木炭在墙壁上书写着什么——那是他写给二世皇帝的奏疏,条分缕析,力陈边关形势、剖析扶苏之死疑点、申诉自身冤屈。听闻蒙毅死讯,他手中的木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高大的身躯仿佛瞬间佝偻了几分。他沉默地坐回冰冷的石榻,望着那扇小窗外灰暗的天空,久久未动。那封未写完的奏疏,墨迹未干,却已注定成为投向深渊的石子,激不起半点回响。
赵高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了。一个拒绝自裁、影响力巨大的蒙恬,活着就是巨大的威胁。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数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潜入阳周狱。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冰冷的铁器刺入血肉的闷响和一声被扼断在喉咙里的、低沉而愤怒的咆哮。
次日,咸阳宫中传出“官方”消息:前将军蒙恬,久囚思过,深知罪孽深重,于昨夜在阳周狱中……吞药自尽。
李斯站在咸阳宫高高的丹墀之上,俯瞰着脚下匍匐的群臣。胡亥沉迷酒色,赵高专注于编织他的罗网,整个帝国的权柄,似乎前所未有地集中到了他这位丞相手中。他大力推行更为严苛的“督责之术”,以重刑震慑官吏,以密告钳制言论。昔日同情扶苏、主张仁政的官员和博士儒生,纷纷被罗织罪名下狱、流放,甚至处死。廷尉府的大牢人满为患。咸阳城内,人人自危,道路以目。李斯陶醉于这生杀予夺的快感之中,自认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牢牢掌控了这艘帝国巨舰的舵轮。
然而,权力的巅峰,往往毗邻着悬崖。他未曾察觉,在深宫酒池肉林间的胡亥,那被酒精和女色麻痹的眼神深处,正滋长着一种新的、更深的恐惧——对李斯本人的恐惧。
“陛下,”赵高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胡亥又一次宿醉醒来的头痛欲裂中响起,“李斯此人,权欲熏心,城府极深。沙丘之事,天下唯他与臣知晓内情。他如今独揽大权,群臣只知有丞相,不知有陛下。长此以往……”他故意停顿,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看着胡亥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他若以沙丘旧事相挟,陛下……将何以自处?”
“他敢!”胡亥猛地坐起,打翻了酒樽,眼中布满血丝,既有惊怒,更有一种被戳中心事的恐慌。
“陛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赵高阴恻恻地添上最后一把火,“臣闻李斯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近与盗贼陈胜吴广流窜之地的郡县,书信往来颇为频繁……其心叵测啊!”
“反了!反了!”胡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查!给朕彻查!把李斯父子,给朕拿下!”
赵高精心编织的罗网骤然收紧。李斯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如狼似虎的郎官武士从丞相府中拖出,投入了他自己曾主导扩建的、阴森恐怖的诏狱。狱卒的鞭子带着风声落下,烙铁烧得通红。曾经位极人臣的丞相,在血污和污秽中翻滚、哀嚎。他写下一封封血泪交织的奏疏,力陈自己辅佐两代帝王的功绩,辩白自己与儿子的清白,恳求面见皇帝。这些奏疏,无一例外,都被赵高冷笑着投入了火盆。
当最终腰斩的判决下达,李斯被拖出死牢,押赴刑场时,咸阳的百姓麻木地围观着。这位法家巨擘、帝国的缔造者之一,此刻形容枯槁,须发皆白。行刑前,他浑浊的目光投向人群中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身影——那是他的中子。李斯忽然老泪纵横,嘶哑地喊道:“吾欲与汝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