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承煜领着一众监察院番子,快马加鞭,将将五日便赶到了河南开封。
时下暑意愈盛,大伤初愈,长途奔行,身体的诸多不适自是一并袭来。只公事耽误不得,尚来不及下榻,霍承煜便领着一众番子去了开封府衙门。
开封知府,名唤“谢崇”,是个耕读出身的进士,没有家族背景作为倚仗,这些年却一路升迁做到了知府的位置,背后定有势力推波助澜。
这些年河南一地水患频发,庄稼涝死,民不聊生,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饷银却都不见了去向。首先要查的,便是这开封知府谢崇,其背后势力,或许便是久居河南开封一地的藩王——豫王。
这些是霍承煜离京来此地办差之前,监察院便已查探清楚的。当霍承煜领着一众番子赶到开封府衙门时,谢崇眼见这黑压压的人潮顷刻间将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登时便吓破了胆。但见为首的男子一身黑色鎏金蟒袍,生得高大英俊,一双眸子黑如点漆,唇色深沉,眉宇间满是阴戾之气,还有扑面而来的威压感。
“不知……不知督公前来蔽处,有何……有何贵干?”谢崇道,身子已然打起了哆嗦。实则,他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自这些年为豫王做下这些龌龊事起,便该料到有这一日。
“带走!”霍承煜冷声道,示意身后的番子上前。
两名番子这便迅速上前,一人一边架起谢崇,由不得他挣扎呼喊,便带走了他。监察院办事,素来只讲究效率和结果。
“督公……督公饶命啊……下官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地牢里,谢崇仍在凄厉呼喊,一日过去,他身上已然没有一块好肉。皮鞭、烙铁都用过了,血肉模糊之下,囚服贴着绽开的皮肉,血腥气弥漫开来。
此处是监察院在河南开封设的地牢。监察院分事处遍及大齐各地,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消息,瞬息之间便可由各地传到京城,亦可由京城下发到各地。故而监察院前往任何地方办差,都可“就地取材”,效率极高。
“谢大人还是尽快招了吧,也少受些皮肉之苦。”霍承煜冷然一笑道,却似笑里藏刀。
“下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两,下官都派发到各州各县了……”谢崇声音颤抖,一日酷刑折磨下来,他神思已然开始恍惚,模糊的视线里,但见眼前年轻男子英俊面容,映着地牢里晃动着的微暗灯火,冷笑之下,却是如鬼似魅。
“督主!”正此时,一名番子却是自地牢外迅速奔进来,“督主要的东西,属下带回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动作麻利地将一个小物件呈到了霍承煜手里。
血肉模糊的男人,眼角余光撇见了这物件,死寂的身子登时便抽搐一下,好似恢复了活气。
“这东西,谢大人可识得?”霍承煜这便将物件拿到了谢崇眼前,叫他睁大眼睛瞧个清楚明白。
“你……擎儿的东西……怎会……怎会在你手里……你们把我儿怎么样了?!”谢崇瞪大了眼,神色激动起来,额间青筋暴起,用力挣脱缚住他的铁链,却是徒劳。
这物件,是个平平无奇的拨浪鼓,却是谢崇中年所得的幼子——如今将将三岁的谢擎最喜爱的玩具。
“谢大人放心,尊夫人和令郎,本督已安置在了城西的一处庄子里,只要谢大人告知实情,签字画押,本督自会放他二人一条生路。”霍承煜沉声道。却是一字一句,语气坚定。
尚未抵达开封时,霍承煜便查探到谢崇的亲眷已被豫王派人掳走藏了起来,以此要挟谢崇来保全自身。既是要查案,将豫王势力连根拔起,他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且监察院办事素来雷厉风行,不消一日,便打探到豫王将谢崇妻儿藏于何处,几名番子趁其不备,便将母子二人带走,藏匿保护起来。
谢崇闻言,闭上眼,落下泪来。豫王找上他,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还是先帝在位时,那时他还不是知府,只是一个小小知县。他耕读出身、无权无势、懦弱胆小,不敢与王公贵族抗衡,便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豫王正是看中这点,他便成为了豫王手里的一颗棋子,一颗供他以权谋私、中饱私囊,随时可弃,还毫不可惜的棋子。
“我写,我都写……只要你放过我儿。”谢崇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悄然溃败。实则自他被威逼利诱,愿为豫王差遣之时起,就该预料到有这一日。只不曾想,这一日来得竟是这般快。
“本督言出必行,说到做到。”霍承煜道,便允番子拿来纸笔。
谢崇便写下了豫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这其中,他自己又充当了怎样角色。这些年朝廷赈灾饷银拨下来,看似被谢崇截流,进了自己的口袋,实则九成以上都被谢崇通过放印钱、借高利贷的方式,送给豫王,成为了他的囊中之物。民间饿殍遍地、易子而食,豫王府却歌舞升平,金银珠宝堆叠成山……
待谢崇写完供词,签字画押,摁上手印。霍承煜便道:“给他个痛快吧。”
“是。”身畔的番子这便上前,“咔擦”一声,扭断了谢崇脖颈。
贪污饷银,挪用公款,按大齐律,理当剥皮实草。只不知怎的,霍承煜却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沉默片刻,却望见适才送谢崇上路的那番子,面色苍白,双手仍在颤抖。
“此人不值得同情,自他愿为豫王差遣那日起,便该知晓有这一日。”霍承煜望着这年轻番子,缓声道,同时轻拍他肩背,示意他勿要因杀人,有太强的负罪感。
他从前,便也是这么过来的,他至今仍记得,自己净身为内侍后,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那时当今圣上还是晋王,身为皇子,大位之争,一触即发。皇室之人,自不能豢养私兵,赵琰便一直在府上内侍中挑选武艺高强之人为己所用。而霍承煜出身行伍,自幼精于骑射,拥有一身很俊的功夫,如此,他便被赵琰选中,与一众内侍一起被投入了阴暗的地牢里,相互厮杀。最后活下那人,方能成为赵琰的贴身武侍。
终于,他杀死了所有对手,活了下来。漫溢至全身的窒息与酸涩将他层层包围,却只能咬牙杀死一个又一个对手。因这场厮杀,若心慈一分,便会当即毙命。
后来,赵琰与楚王的大位之争拉开序幕,命他去路上截杀送信的暗桩。那暗桩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还是一脸孩童模样,楚王网罗大齐各地的孤儿成为自己的暗桩,绝大部分都是年幼孩童或少年,以此,才不至于引人注目。
他犹豫许久,终究是扭断了那少年脖子,他至今记得,那少年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模样……这感觉,同第一次上战场奋力杀敌、温热鲜血喷溅到脸上时是截然不同的。上阵杀敌,是为了保家卫国,驱除鞑虏,而这般情形下杀人,是为替主人扫清道路、铲除异己,所杀的,在他看来是无辜之人。
那少年或许也同他一样,遭逢大难才沦落为孤儿,无依无靠,不得不为楚王做这等脑子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差事。他想着,周身颤抖了许久,一夜无眠。那时,他也不过才十九岁年纪。
一路刀山火海地走到如今,这等杀人之事,他早已无须亲自来,自有手下众番子代劳。只眼下,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日。“你叫什么名字?”霍承煜望着这番子年轻俊秀的面容,询问道。
“回督主的话,小的名唤安平。”颤抖着的青年终于抬头,望向他答道。
安平,自是奴仆的名字,就如他刚净身被发配到王府时一样,没了自己原本的姓名。这孩子同他和小满一样,亦是净了身的,因身手好,如今已不在宫里卑躬屈膝地伺候贵人,被选拔到了监察院。
“从今往后,恢复本名本姓吧。”霍承煜望向安平,神色间带上了期许。
“是,督主!小的本姓袁,单名一个琦 字。”袁琦向他躬身行礼道,他亦出身官宦人家,家败了,故而沦落至此。
霍承煜这便换上一身窄袖束腰黑色常服,领着袁琦等人着便装策马出城,去了城西那庄子。
推开门,便见一个秀美妇人,带着一个稚嫩可爱的幼童,瑟缩在卧房里。见来人面生,妇人便猜到了是何人,当即便恐惧地抱起孩子,不叫孩子出言说一句话。
不想那一身黑衣的英俊青年,却拿着此前从孩子手里拿走的拨浪鼓,缓步走到了男孩面前,“这是擎儿的玩具,叔叔此前允人从擎儿手里借去,眼下玩够了,还给擎儿了。”那英俊青年,面上带着难以忽视的冷意,望向男孩时,眼角眉梢的阴戾之气消散,却是柔和许多。
“叔叔,你知道我爹爹去哪里了吗?擎儿好久没见过爹爹了,想他了。”男孩撇撇嘴,明亮双眸里甚至染上了泪光。
“你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允叔叔来告诉擎儿,要擎儿好生听母亲的话,待擎儿长大,便能再见到他了。”霍承煜温声道,鼻腔里竟也一阵酸涩。
此情此景,身后的袁琦亦是红了眼眶。
男孩将信将疑,霍承煜不便在此处久留,吩咐手下番子照看好这对母子,便离去了。
回城这一路,他都有些恍惚。夏日里,郊外田地却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竟不见几个耕种的农夫。待进了开封城里,街市巷尾,酒楼茶肆,商贾往来不绝,却仍是一片热闹喧嚣景象。
霍承煜却是难得的,没有立即赶去豫王府,领着袁琦一道,在街上逛了半刻。
他二人此刻皆一身常服,并不会叫人认出来。走着走着,便见一道人正挂着牌子,给人演算命理。
“这位公子既路过,可否允贫道为您算一卦?”许是见他相貌英俊,气宇不凡,这道人便拉起了生意。
“本……本公子不信神佛。”霍承煜冷言道,便要离去。
“算算又何妨?贫道可是此地出了名的神算子。”道人自吹自擂道。
霍承煜轻叹一声,却也有些好奇此人会如何说。这便告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道人演算几下,却是陷入了沉默。
“怎的了?”袁琦询问道。
“公子十七岁那年家逢巨变,亲人逝去,人生跌入谷底。这些年又走起了上坡路,眼下官位甚高,权力颇大,是也不是?”道人说着。
霍承煜不想这道人都说准了,便陷入了沉默。
却听闻这道人沉默许久,终于又开口道:“只公子这些年虽凭一己之力爬上高位,命中却还有一大劫,怕是活不过三十岁。”
“大胆!你这妖道,可知我家公子是何许身份?竟敢在此胡言乱语!”袁琦怒斥道,就要上前教训此人。
却被霍承煜一把拦住,这便要带着他离去。不想身后却又传来此人的声音:“公子如今已然娶妻,只这婚事非你和尊夫人所愿。且公子尚有生母在人世,只母子已分离二十余载。”
霍承煜闻言,不禁立在了原地。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此人说中。
“若要破解,便要夫妻和睦,相敬相爱,还要寻到失散多年的生身之母,如此,方可有一线生机。”道人继续道。
“本公子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言。”霍承煜这便转身离去。心下却不禁抽动起来。出来办差这许多日,他,想她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猜猜这道人的预言会应验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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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