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出走

知她无法言语,叶蓁蓁便试图以手语同她交流。自幼被放养的好处便在于此,什么都会一点。

从前在余杭,叶柳两家比邻而居,街巷东头有位哑婆婆,无丈夫无子女,但对叶蓁蓁和柳晏和这两个孩子极好,一来二去,叶蓁蓁在同她交流的过程中无师自通,学会了一些手语。

见采苹似看得懂她手势,叶蓁蓁便继续和她交流起来。知她识字,又吩咐内侍取纸笔来,难以用手语表达清楚的,就用纸笔写下来给她看。

一番交流下来,叶蓁蓁向采苹表示:楚王逆党已尽数伏诛,既如此,采苹没有再为他们传信的必要,于霍提督和圣上而言也不再有威胁。她会试图说服霍承煜,放采苹从地牢里出来,在这府上做一名普通侍女。但在此之前,采苹要先进食、好好活下去。

而这唤作“采苹”的女子亦表示:她是个孤儿,蒙楚王逆党收养、给口饭吃,便要潜入霍承煜身边为他们传信。如今事已至此,她以毁了嗓子、被囚禁两年的代价还了这恩情,今后便两不相欠,她不会再为他们做任何事,余生只想平静生活。

如此这般,采苹便恢复平静、乖乖进食,不再寻死觅活。两年不见天日下来,她肤色惨白、形销骨立,自谈不上美貌,可叶蓁蓁却从她眼里看到了难以熄灭的光亮,那是一个颠沛流离的底层女子对生、对光明的渴望。她想,她要尽量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便安生了。”小满道。

“哦?看来叶典衣还有点本事。”霍承煜知晓采苹在叶蓁蓁的劝说下终于肯进食后,惊讶之余,更多的则是欣慰,从前只知她会裁衣、制衣,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方知她不仅会游水、还会手语,旁的弱质女流不具备的本领,她身上都有。

叶蓁蓁从地牢里出来,见霍承煜不在卧房,便见他正在书房练字。“……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俊逸潇洒的字迹跃然纸上,笔锋刚劲有力,却是力透纸背。所书正是辛稼轩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督主这书法苍劲有力,笔力锋锐,其间好似奔腾着千军万马,妙哉!”叶蓁蓁见他所书,便止不住赞叹。

“你难不成以为,本督出身行伍,便只是一介胸无点墨的武夫?”霍承煜淡淡道,对她的夸赞却心中暗喜。

“不曾,”叶蓁蓁暗道这人可真会钻牛角尖,自己分明是在夸赞他,“听小满说,督主征战沙场的心愿,至今未曾磨灭,来日方长,妾身觉着,督主会有再亲临战场的那一日。”说到这里,她却是语气坚定。

“笑话,北疆边境多的是将领,多的是先锋精锐。本督不过一介残缺之人,若这般都能上阵杀敌,岂非告诉那些蛮夷胡虏,我大齐已无人可用?”霍承煜冷声道,回想起赵琰此前所言,心绪便又冷了下来。

“英雄不问出处,北宋时,便有秦翰虽为宦官出身,却一生征战沙场,抗击辽人,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只要督主不轻言放弃,便会有实现心愿的那日。”她又道。

霍承煜闻言不禁笑了笑,“你一介深宫女子,竟还知晓秦翰之事?”

“妾身母亲出身余杭士族、书香门第,她才貌双全,虽早早逝去,但留下许多藏书,妾身自幼便爱翻看阅读。”叶蓁蓁道,说起母亲,心下亦有些遗憾。

“也叫本督瞧瞧你的字吧。”霍承煜见她出口成章,言之有物,便觉她也写得一手好字,因字如其人。

“妾身入宫尚早,这些年并无闲暇练字,还是不叫督主见笑了。”她却是婉言拒绝。因在她眼里,自己不论诗词造诣还是书法绘画,皆不及母亲万一。

“不必扭捏,本督又不会笑话你!”霍承煜便又研了墨,将笔递到她手里。

叶蓁蓁便不再拒绝,端坐案前,提笔书写。所书正是李易安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字迹清婉俊逸,柔中带刚。

“这诗甚妙,易安居士是女中豪杰。你这字迹亦清丽洒脱,刚柔并济,何必自谦?”他实话实话,并不吝啬于肯定她。

她止不住心下一暖,浅笑之下颊边梨涡微现,却是摇曳生姿,“谢督主夸赞!”因从前柳晏和教她诗文书法时,都免不了无意间贬低她。才华横溢之人,难免自视甚高。而于许多人而言,得到旁人发自内心的肯定却十分重要。

“若是可以……”霍承煜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畅想着未来梦想实现的情景,也畅想着和她一同看书练字、策马游街,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来。话锋一转,又道,“一月后,本督要去河南办差,一去一回,少说也要一月光景,本督不在府上,你顾好自己,出府时多带些人手护卫。”查豫王之事,已然推脱不得。

“督主伤势未好,怎的一月后便要出发?可以再宽限些时日么?”叶蓁蓁关切道,想他伤筋动骨,便担忧起来。

“河南一地,税负沉重,民不聊生,圣上早前便允本督前去查探,因伤病才耽误至今,已不能再推辞了。”霍承煜缓声道。

叶蓁蓁闻言不禁轻叹一声,“路途遥远,车马劳顿,督主照顾好自己,若是……若是哪里不舒坦了,便早些回来,身子要紧。”她柔声道,语声里满是关切。

霍承煜只轻“嗯”一声,英俊冷冽的面容上,亦染上一抹浅浅笑意。

就这般又过了二十日,离霍承煜出京办差的日子愈发临近了,而柳晏和等殿试拔得头筹之人,也到了分配职务、决定去留的时刻。

霍承煜伤势已然恢复,但伤筋动骨,身子仍有些乏力,却也没允自己闲着。他要在离京办差之前,再完成一件重要之事,如此才可无后顾之忧地出京。

身为监察院提督,做的不仅是执掌内廷、监察百官,为君王铲除异己的差事,针对官员的升迁任用,便还有给予圣人参考意见的权力。而霍承煜任提督以来,赵琰更是直接准了他决定官员升迁任用之权,他当下决定之事,赵琰若无异议,便可直接执行。

对柳晏和此人,他不会将他留在京中,自是贬得越远越好。这般,他便在派遣文书上签字、披红,遣柳晏和半月后启程至柳州,任柳州知县。

此派遣文书一下,京中自是一片哗然,便是柳晏和的准岳父裴慎,都是一片错愕,暗道他是否在京中得罪了什么贵人,适才被派遣到如此偏远之处任职。

旁人都知,柳晏和年轻有为,才华横溢,这般人才必得君王器重,再不济也应在翰林院做些为皇子讲学的差事,便是出京,放到下边省份历练,也不应是柳州这般偏远地方。

如此一来,没个上十年便很难提拔上来,而三年一春闱,每三年都会有新的人才被选拔到圣人眼前,待他日后升迁上来,早就是一番全新光景。一言以蔽之,他此生仕途已然毁于一旦。

霍承煜既做下此事,便不会叫叶蓁蓁从旁人嘴里得知,故而明知她得知此事的反应,仍要亲口说与她听。

这日,叶蓁蓁正在房里为霍承煜清点行装,查漏补缺,距出京办差只有三日了,她知他有旧伤,便不想他在路上短了任何。担心他贴身衣物不够换,便还在为他赶制新的。

正此时,便见霍承煜回了府,推门而入。

“督主今日回得倒早,出发在即,这几日便在府上好生歇息吧。”叶蓁蓁缓声道。

“是,出发在即,圣上允我早些回府,”霍承煜道,“只有件事本督务必要告知于你,任命已下,柳晏和即将前往柳州赴任,任知县。这是本督的意思,圣上已采纳。”他却是毫不隐瞒,直话直说。

“为何要把他派遣到如此偏远之处?”叶蓁蓁急了,“你不该因他与我之故便如此行事,那些不过是私人恩怨,他是个可造之材,十年寒窗不该是如此结果!”说到这里,她语气激动起来,甚至不再敬称他一声“督主”。

“那应该是什么结果?”霍承煜反问道,虽已料到她得知此事的反应,此刻却仍有些怒意上来,“我大齐,可不是只他一个青年才俊,你未免太高看于他!”

“便是要下放出京,也不该是柳州这地方,况且,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事先不同我说一声?”叶蓁蓁急了,她实则一直惧怕他以权势压人,她虽恨柳晏和欺她瞒她,作为故人,却也不愿看到他十余年的努力,就这般付之东流。

“本督行事,需要同何人商量?我眼下是通知于你,不是和你商量的!”霍承煜面寒如铁,“他欺骗于你,还招惹公主害你落水,你怎的还为他说话?”

“可夫妻之间,怎能没有商量?你素来都是动动手指,便可决定旁人一生,我只看不得你这般滥用权势,便毁了一个人半生的努力罢了!便是此人不是柳晏和,我亦是这般反应。”叶蓁蓁一字一句道,神色中带着倔强,眼里又含着泪水。

“你还知道你我是夫妻,既是夫妻,旁的男子是去是留,于你何干?!”说到最后一句时,他低沉音色都放大了几个度,显是情绪激动起来。叶蓁蓁适才后面那几句他并未往心里去,他在意的仅仅是她身为他的妻子,却记挂着旁的男子。

“他背信弃义,我于他再无半分情意,我只看不得,你滥用权势罢了。”叶蓁蓁落下泪来,她此刻不禁感到恐惧,面前这人权势滔天,挥挥手,旁人可以变成哑巴,变成地牢里的女鬼,也可以毁掉一辈子的前程。她难以相信,自己会一直是这个被他善待之人。

“没有本督这滔天权势,你以为,你可以去哪里?”霍承煜冷笑一声,“他柳晏和凭什么?他以为他是谁?你若再为他不平一句,等待他的,就不仅是被贬柳州这么简单了。”说到最后,他英俊面容,眉宇间又染上了阴戾之气,直叫人难以对视。

叶蓁蓁闭上眼,再不多言。良久,方才听闻霍承煜又道:“还告诉你一件事,柳晏和与裴家嫡女大婚在即,裴慎得知柳晏和被贬柳州,原是要取消这婚约的。只裴家小姐绝食相抗,他才不得不妥协、继续履行婚约,他柳晏和何德何能?”他轻蔑一笑,“柳州山明水秀,人杰地灵,正合适他。”

叶蓁蓁不会听不出他话里的反讽意味,再不敢言任何,末了只淡淡问道:“霍承煜,是否有一日,你也会将你的权势用在我身上?你动动手指,便要了我的命?”

“那取决于,你是否听话。”他冷声道。面对她时,他的心实则变得很软,只眼下正气头上,便还在放着狠话。

这夜,霍承煜又搬去了书房。而叶蓁蓁,并未挽留。

辗转一夜,她都不曾入眠。回想这些日子的种种,她知晓这人素来爱放狠话,所言或许不是心中所想。只千红之事、采苹之事,还有今日柳晏和之事,她很难不去畏惧他的权势,他亦从来不顾忌让她看到自己以权压人的一面。

她承认,这段时日心里渐渐有了他,只这一丝微薄的喜欢,并不足以支撑她对他的所作所为毫不在意。

尚未天明,她知晓他亦未曾入眠,想与他再谈谈,却听闻院内传来人流走动的声音和开门声。

披衣推门而出,映着苍茫夜色,便见府门前,霍承煜一身黑色鎏金蟒袍,披着鸦青斗篷,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一群黑衣打扮的番子依次骑着马,黑压压连城一片。

“驾!”随着马鞭扬起,霍承煜双腿一夹马腹,马蹄扬起尘土,这便扬长而去,黑衣番子紧随其后,这便出发了。

他不是没瞧见她推门而出,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分明,距离办公差离京,还有三日时间。

“哥!”小满急了,霍承煜离京办差,监察院一应事宜则交与他这个副使打理,“这办的什么事啊?”他捶胸顿足起来,又回头望向叶蓁蓁,“嫂嫂,我哥他正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便没事了。”

这段时日,他对叶蓁蓁的称呼又由“夫人”变为了“嫂嫂”。不想“嫂嫂”没喊几声,他二人却比上次吵得更凶了。

“哎。”叶蓁蓁一声长叹,这便回头入内,不想却见几名府上内侍正在用力砍伐门前栽种着的几颗垂柳。

初夏时节,几株柳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无疑是门前一道亮丽的风景,“伐了做甚?”她问道。

“这是督主的吩咐,他说这柳树迎来送往,看着碍眼,还是伐了清静。”内侍回应道。

每每交心,向彼此靠得更近时,就意味着又要吵架了哈哈....霍提督这醋味飘出十里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 出走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提督夫人今日后悔了吗
连载中林晚居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