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怜是可以稳住身形的,但他没有。他想看一看太宰先生究竟想做什么。
他弄不清楚太宰先生的心思,这人的心思像是一个构造复杂的蚂蚁洞穴,无法用一个横截面去观瞧他的思想。
闷哼一声,他跌坐在稻荷狐狸石像的躯干上,头与狐狸的石脑袋相撞。
“哇,我的保镖这么弱不禁风吗?”
伏黑怜听见太宰先生阴阳怪气道,他从这人的语气中得知,此人并不是真的质疑自己这个做保镖的身手。
大概就是想嘲讽,甚至可能就是因此才推他的。
“抱歉,这是属于晴晖的秘密,我无法告知您。”伏黑怜揉了揉后脑,抬头说道。
他想站起身,但他意识到这个行为并不明智,因为他的小腿平行挨着太宰先生的腿,交叠在一起。
很显然,在伏黑怜跌倒的时候,太宰治又向前走了一步,此时他别着伏黑怜的小腿。
如果伏黑怜此时起身的话,他会因为过近的距离撞上太宰治,所以他选择乖乖坐着,等太宰先生的反馈。
他算是明白了,不管太宰先生是不是那个背后推手,他都斗不过这个人。
今天的试探极为失败,甚至可能会让太宰先生对他做保镖的目的起疑心。
“因为没法告诉,所以才会任由我推倒吗?”太宰治摸着下巴说道。
他推伏黑怜没什么计谋,只不过是突发奇想,想看伏黑怜站不稳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结果呢……一开始伏黑怜的疑惑有点意思,但这只有一瞬间,就再看不出什么来了,那脸又恢复成没情绪的样子。
有些淘气的小孩,不管穿没穿水鞋,看见平静无波的水潭,都要跳进去搅浑。
太宰治就是那类型的孩子。
他没再说话,只是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他自始至终看着伏黑怜,观察他的一切情绪,疑惑、好奇、焦虑。
虽然这些情绪轻微到像蝴蝶煽动翅膀掉落的磷粉,但太宰治还是敏锐地观察到它们掉落的痕迹。
最终,太宰治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拆开外面的银箔纸,从中拿出一根细长的,带着金纸烟嘴的香烟。
他注意到伏黑怜再次浮起疑惑的情绪,便抖了抖手中的香烟。
“会抽烟吗?”
“不会。”伏黑怜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似乎在考虑他什么时候能离自己远一点。
太宰治笑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拿出火柴盒,抽出里面仅剩的一根火柴,在擦火皮上打出湛蓝色的火苗,点燃了手中的香烟。
伏黑怜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自认为感官是敏锐的,几天相处,不曾在太宰先生身上闻到烟味,眼前人应该是不会吸烟的。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疑惑。
因为太宰先生双手夹着烟,香烟的火星在他的虎口上跳动,裹着金纸的烟嘴对着他。
他抬头又看了太宰治一眼,伸头用嘴叼住金纸的烟嘴,香烟在他叼住的一瞬间生出薄纱似的烟雾,横挡在他和太宰治中间。
尼古丁的苦味散播进口腔,伏黑怜不适地抬手将烟拿开,一张嘴,又吞出云云白烟。
他用手背抵住嘴唇,挡住了想要咳的冲动,喉结滚动,耳朵红了起来,手停在那里一会儿,烟在手指间夹着,持续灼烧,重新做好心理准备,付黑怜重新将那根香烟放入唇间。
太宰治俯身看着伏黑怜的一举一动,香烟罕见微甜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烟雾朦胧了他的双眼。原本的兴致被坐中人喉结吞咽的动作翻滚得一干二净,他莫名烦躁起来。
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急躁的动作将外面包裹的银箔纸撕掉一块,银鸽无声地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他将烟叼在嘴里,烟随着他牙齿颤动上下摆动。
重新拿出那盒火柴,但那只是个空盒子,最后一根火柴点燃的,是伏黑怜的烟。
火柴盒从他手中掉落,摔在银箔纸附近,太宰治抬手按住伏黑怜的肩膀,俯下身,想用伏黑怜唇中那根灼烧的烟,点燃自己嘴里的这支,他没有看烟头对准的位置,而是直直地望向伏黑怜的双眼。
两只烟在主人的忽视间相互碰撞——灼烧那根未点燃香烟的烟身,撞掉那支燃烧香烟的烟灰。太宰治按住伏黑怜的手,开始随着时间推移微微出汗。
叼烟前的呼吸随着时间,逐渐稀薄,太宰治终于低眉将烟对准了正确的位置,他叼着燃起的烟,雪白的烟身已经被烫得七零八落。
火山岩般的烫红从一个烟,传到另一根,太宰治抬眉又看了伏黑怜一眼,才终于直起身。
他抬手将烟从嘴里拿出,金色的烟嘴已经被他的唇润湿了一圈,他仔细看着手中香烟飘出缥缈的烟丝,又低头看伏黑怜口中那只。
那只烟和它的主人一般老实,默不作声地燃烧自己,淅淅索索已经燃了大半,它过于乖巧了,像静室里的火把。
他看它不顺眼,它确实是自己放置的,但停在那里,就损坏了一幅华美画卷。像是有人拿着烟,将烟头狠狠地按在锦布做的画卷上,一个圆形的火圈,向四周扩散,将画卷烧出好大的空洞。
想到这里,太宰治抬手摘下伏黑怜嘴里的烟,无不留情地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伏黑怜因他突然的暴起愣了一下,随即便觉得事情就应该如此,眼前人虽然常年身居高位,但不管如何,伏黑怜或多或少地留意那厚重黑衣下的一点点痕迹。
恣意又放纵的,活泼又颓废的,狡黠又任性的,那些他不能忽视的特质汇成一个身影,他想,就是这样的,这个人,就应该如此才对。
伏黑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宰先生这样的特质,让自己对他有天然的厚待,但至少,他无法让自己错过它们,或者错过它们发动时,那个集合体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不动,他看着太宰先生拿烟、急躁地点烟,低下身企图用他的烟点自己的烟,眼睛却不看应该看的地方。
仔细想想,太宰先生本可以手拿着烟,轻松地用他的烟借火,他也大可以拿下自己的烟,点燃太宰先生嘴里那支。
他们两个人都放任这样低级的错误,但原由大概是不同的,伏黑怜默不作声地看着太宰治将他的烟踩进青苔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欣赏什么。
太宰治奋力踩着烟,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发泄什么,他意识到旁边的安静,转头看向伏黑怜。
那咒灵还是过于平静,眼睛看着他的脚下,在他转头过来的时候,微微抬眼,像两轮初升的太阳,不偏移地望向他。
但随即,所有的情绪都被两条缓慢滑落的泪珠打断了,他看见两轮太阳湿润、抖动,不知觉见,流下璀金、染着天边红霞的泪水。
太宰治一时睁大了眼睛,将嘴里的烟拿下来,张口说道:“喂,你哭什么?抽根烟至于吗?”
伏黑怜随着他的视线,抬手抹下泪水,沉默了半饷,道:“不知道,但可以确定,并不是抽烟导致的,您不必自责。”
“谁会因为这种事自责啊?”太宰治用怪异的语气说道,他重新走到伏黑怜近前,“咒灵也有泪水吗?”
他看那泪痕,被他自己的影子挡住,泪痕呈现出原本的透明无色,舌尖在贝齿后划过,太宰治想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咸的。
见伏黑怜又低下眼眸隐藏情绪,太宰治觉得自己明白他第一次见伏黑怜时,萌生的一种熟悉究竟是什么了。
在咒灵身上,太宰治隐隐约约感知到一种熟悉,他将其归结为一种气质,那气质此时在咒灵微低,背着光的眼眸里,如秋水般流传荡漾间慢慢显露出来。
这气质其实常常出现在深院后宅的女人身上,一种婉转、暗喻、悠缓的协调。
不管外面的社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日本传统的门户还保留着应该腐朽进泥土里,可以自然消化几个轮回的封建。
那不算深的宅院,隔绝了外面穿着短裙的靓丽女孩,和内里身着和服,步伐轻缓的妇人。
生在那种家族的女孩,因性别,从一开始就预定了她将是某个人的妻子,一个预备役的妇人,而不简单是个人。
她的青春被华丽的和服紧紧包裹,等待未来夫君剥开。
这样的女人,身上总会带有一种窒息绝望的美感。无法否认,那是一种美,即便是约束的、狭小的。
从她人偶般优雅无错的姿态,从她和服后露出的纤细白脖颈,从她的低眉抬眼,从她永远温和的细语里——束缚在美丽身体里,灵魂捆绑的病态,呈现一种任由人欣赏的姿态,在缝隙间流露。
这里姑且称她们为“和服女人”,和服是她们的铠甲,这身铠甲足以让她们衣食无忧,也折断她们所有自由的羽翼。
而常常,被和服女人带大的男孩,也会沾染这样的气质。生长在其间,他们难免不沾染、模仿和服女人的姿态、动作、行为,那是牙牙学语人类的本能。
七八岁前,这样的男孩穿女孩和服是看不出性别的,太宰治也有类似的经历。
但很快,他们就会被迫逃离独属于女性的牢笼,不管羽翼是否丰满,便开始飞翔了。
他们的场地变得如他们叔父般广阔,和服女人的气质也很快抛在了身后,开始一生追求男子气概。
但不知为何,伏黑怜并没有像正常孩子般将其完全抛弃,而是将其,与自己的男性气质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动作从未有女儿家的娇美,但深处带着一种极度收敛的雅致,他留着一般男人不敢梳的长卷发,拥有一张用发丝凌乱装饰的、无法用简单言语形容的美丽面容,那面容的表情,亦如深宅的平静祥和。
那浑然天成的姿态与美感,在人偷瞧到他宽大的浴衣微摆间,露出的苍白胳膊,和微显有力的肌肉时,达到一个极致。
他这个咒灵,像和服后的开颈,束缚又裸露,遮掩又洁白,是凸起的椎棘,是阴影下背弯的暗香流动,美得过分华丽,又表达的无声无息,一切一切,都能轻易勾起回眸者最原始的**。
所以失态绝不是自己的错,太宰治想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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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