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石门镇

梦里。

黑云压境,烈火遍野,满耳都是鬼哭狼嚎。

师父衣袍浴血,将昏睡的江不如塞到宿莽怀里,在他的剑柄上绑上红线,随后一掌将他送出十丈之外。

高耸入云的节南山崖飞快后退,宿莽的衣服沾到火星,着了火,烈焰灼烧着肌肤,烫得让人睁不开眼,他用力地拍打着身上的火苗,却怎么也扑不灭一分一毫。直到一股剧痛袭来,宿莽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手里正抓着一张快燃尽的火符。

山洞窄小、干燥,江不如还在洞的一侧昏睡,她嘴唇皲裂,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生气。

这里是靠近石门镇的一个山谷,四周峻岭合围,山体向中间倾斜,形成一个易守难攻的壶口地势。

一条溪水从中潺潺而过,宿莽捧了把水,使劲拍了拍不太清醒的脑袋,想理顺一下混乱的思绪。

两口水刚下肚,眼角有东西精光一闪,刺得瞳孔生疼,他抬眼望去,看到溪水里泡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个死人。

宿莽刚刚喝下去的水翻江倒海地在肚子里活蹦乱跳地反刍上来,引起一阵干呕。

那尸体背朝上面朝下挂在一个凸起来的尖锐石块上,头发如水草般漂散,衣服破烂,身体摇摇荡荡,眼看着拉住石头的衣角上最后一根丝线就要断了,宿莽连忙将人取了下来。

是个男人,脸和嘴唇都青白,全身浮肿,多处溃烂,明显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右侧眼睑下方一道深深的伤疤翻卷出烂肉,依稀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石瓶。

就是这个东西,刚刚反射着阳光刺痛了宿莽的眼睛。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掰断死人的手指,将石瓶取了出来。

那石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被打磨得甚是温润,有种玉一般的光泽,印着阳光看,里面有一丝五彩的光芒在慢悠悠打转。

宿莽依稀觉得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用法力探了探,隔着一道奇怪的符咒,只能探得里面有一颗正在缓慢逝去的魂。

明显封魂的人法力比他高强,再也探不出什么,于是宿莽顺手将瓶子塞进了腰带里,又搜了搜尸体,再也没有什么了,是个不知身份也不知来路的可怜人。

宿莽挖了个坑将其埋好,算是善事一件。

多行善事总是没错的。

宿莽背着江不如正式抵达石门镇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镇子上方团着浓黑的阴魄,黑压压地聚集着,月光透不进石门镇半分。

此镇,怕是早已成为只进不出的鬼城了。

宿莽唤出一个光明咒顶在指尖,可也只照亮十步以内的地方。阴魄越重,施放法术受到的阻碍便越大。宿莽修为不错,只是觉得法力比平日滞涩一些。

他掂了掂背上的昏睡的江不如,确定她紧紧地缠在自己的背上,才举步踏了进去。

镇子里阴风阵阵,无半点人声虫鸣。但是街边的馄炖锅里还咕咕地滚着开水,吃了半碗的馄饨还搁在桌上,铁匠铺里未成型的铁块也还红彤彤的,似刚刚从炉子里拿出来,被人咬了一口的糕点滚在地上,只沾上一点灰尘。

仿佛刚刚还热闹非凡的集市,在宿莽进来的一瞬间将所有人都飞快地抽离了去。

宿莽朝城里走了几步,一点比夜色更黑的东西从他身后掠过。他立刻脚尖一点,看准方向飞快跟了过去。

那是一团浓厚的黑影,似不落地也不成型,在空中飘飘荡荡,但速度极快,见墙穿墙,见柱过柱。

宿莽生怕追丢了,唤出自己的法器断虹剑,剑精光一闪,龙精虎猛地冲了出去,直插在那黑影面前。

黑影一顿,似是畏惧断虹身上的精光,身形往左一晃,入了一座拱形破庙。

庙宇内右边角落有刚刚燃尽的火堆,还在噼啪闪着温暖的火星,宿莽拨了拨火,看见由青石板垒起的墙壁上模糊地刻着字,走近了才看清楚上面模糊地写着石门镇某某之墓,这居然是一块墓碑!而周边也同样垒者一块块墓碑,集聚成墙,每一块墓碑之内隐约能探及被封印的魂魄气息。

这竟然是一座完全由墓碑垒成的封魂庙宇!

宿莽一阵恶寒从脚底升起,突然庙宇中间供奉的龙女像眼珠缓缓转动,盯住了他。宿莽小心翼翼缓慢抬眼朝石像看去,一团黑雾从她的瞳仁里似一颗泪珠般滑落下来,落地生根,青石墓碑铺就的地面、墙面上瞬间疯长出几十个一模一样的黑影,朝宿莽扑过来。

宿莽身形急转直上,断虹在前,破顶而出。庙中的黑影如春笋破土般层层叠叠,越堆越高,长出几条长长的触手,从他破出的大洞跃出庙宇朝他抓来。

宿莽一边念叨着:“诸位死者莫怪,要算账找断虹。”一边脚下生风,几个起落伴随几个急转,风驰电掣地掠过好几个屋顶。奈何法力滞涩,匆忙之间只得就近落在一个铺着厚厚黑色布匹的染坊里,他飞速拿笨重的大染缸顶住屋门,然后躲进了西厢房。

宿莽又拈了个光明咒,细碎微弱的光亮在他的指尖流转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情“噗”地一声灭了。

虽然只有片刻,但是宿莽也看清楚了,这是个姑娘的闺房,到处都铺着红艳艳的布料,和外面街市干干净净的情况不同,布料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明显是许久没有人碰过了。

宿莽捡了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了下来,喘着气,外面一片静谧,什么声音都没有。这一路着实有些累了,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出“咚咚咚咚咚”的打更声,有人声叫到:“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宿莽惊醒,入目一片通红刺目的布料,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他用法力探向十里范畴,没有发现活物,那外面是谁在邦邦打更?他将纸糊的窗户戳出一个手指洞,偷眼朝外瞧去。

那打更声飞速地由远及近,而后一声一声变大,最后如钟鼓一般邦邦地敲在耳朵里。纸糊的窗户翻飞,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破掉了,宿莽猜应该是抵住大门的染缸。

门扇翻飞而开,断虹出鞘,劈开一道逼至眼前的黑影,触及黏腻浓稠,似陷入沼泽地里。被劈开的黑影缓慢地幻化出一张痛苦的人脸来,接着,四肢落地,均奇长无比。粘稠的黑影越过宿莽的剑锋,糊在他身后的雕花大床上,古朴厚重的木床顷刻间断为碎木。

宿莽拿自己的胳膊与床柱对比了一下,实在是太过脆弱不堪一击,他寻得黑影间隙,几个翻滚躲避到了窗下,冲了出去。

一到街上,晨曦破晓,人声鼎沸,宿莽正落在一个卖包子的小摊面前,矮小的老板乐呵呵地打开一筐热气腾腾的白胖包子,每一个都印了红章,愈加诱人。

原是天亮了。

宿莽游离出一丝法力朝卖包子的老板探去,对方毫无生命气息,徒剩一股淡淡的魂力。这满大街熙熙攘攘的居然都是生魂。

宿莽几个纵身登上目之所及的最高楼楼顶,再往北方隐约能看到一座恢宏的楼宇,泛着熠熠日光。楼宇四周是更加错落有致的街道和更加精致的楼房,想必就是石门镇之主的府邸——金乌楼了。

镇守石门镇的玄门是江家,府邸为金乌楼。江家历代女主均善制青石瓶,青石是石门镇特产,制成的瓶子可锁魂,可释魂,瓶不碎,魂不散。传言江家女的封魂术练到极致是一眼封魂,她们只需看你一眼,你的魂便被勾入了青石瓶。

小时候宿莽的师父也有过一个晶莹剔透的青石瓶,瓶身接近透明,里面流转着五色的光。

他对于那时候的事情不太能回忆起来,只记得师父带着他跋山涉水来石门镇见到了最后一任金乌楼女主江云书。

江云书当年是个鹤发童颜、眼波流转的美貌妇人,若不看她发色,只看容貌,他觉得自己叫她一声姐姐也不为过。

江云书是在镇门口迎接的他们,并未邀请他们进镇。

师父将手中的锁魂青石瓶拿给她看,也许是索要释魂之法。俩人并没有交谈很久,因为宿莽一支糖葫芦都没有吃完,师父便带着他又上了路。

他回头看了江云书一眼,那个俏丽的妇人站在镇门口,红衣翻飞,与古老的酱色城门融为一体。她身后城门缓缓打开,里面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集市仿佛与她相隔千里,漠不相干。她满目慈爱,双手无意识的微微张开,像是为身后的人群,挡着从峡谷吹入城镇的风雪。

然而在后世人们传言里的江云书,与宿莽记忆中的大不相同,均是贬大于褒。

人们说她敛财无度。

因为她对愿意一掷千金的人,有求必应,不分良恶。

锁魂的青石应是精贵的东西。但是就算是乡村野夫来求,只要对方给够了价格,她就连石瓶和释魂术一起卖。

她告诉的释魂方法各不相同。据她说这本就是因人而异的法术,锁入的魂魄不同,那么解法也相应的有难易之分。有的相当简单,四岁小孩都会,有的却异常繁琐,就算是她也要解上一两个月。

但是每一个青石瓶只能使用一次。

江云书在卖瓶的时候会与对方用法术签订契约,她只卖瓶,锁魂和释魂她只能告知方法,若是碰上什么意外,后果自负,不干她石门镇的事。

想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的何其多,想令妒恨的人永不超生的又何其多。太多的人对石门镇青石瓶趋之若鹜。

况且,这个世间从来就不缺有钱的人。

石门镇的青石瓶在世间开始大肆流出,有时就连稍繁华点的城镇商贩手上都能见着一两个,更别说各大仙门世家了。

宿莽不记得师父的青石瓶有没有释魂成功了。他只记得从石门镇回来没过多久,师父的后院小楼便多住了个从石门镇金乌楼来的小姑娘,名唤江不如。

她不爱见人,也不吃饭,每天神神叨叨的抱着个石枕说话,然后时不时的又消失好一阵。她身上的衣裳和首饰都精美绝伦,宿莽从来没有见她穿戴过重复的东西。

大师兄偷偷和他说:“人家姑娘嫌弃我们屋子太小,放不下她的头面首饰。可我已经腾了三个空房间,每个房间都造了四面墙的大柜子给她用了。她要是再不满意,你我怕是没得地方睡,得去和玲玲挤一挤了。”

玲玲是大师兄喂养的家猪。宿莽听了一阵后怕,几次藏在书房外的窗沿下偷听江不如与师父的谈话,生怕她说没地方放头面首饰。

幸好江不如没再提这件事。

宿莽好几次碰见她,俩人都仅仅是点头之交。

每一次遇见,宿莽都觉得她在变化。她身上的感觉时而温和平静,时而性烈如火,时而乖僻邪谬,时而让人不寒而栗。

宿莽和师父说江不如很奇怪。

师父也只是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休管他人。今日课业完成了吗?

宿莽便不敢再问。

毕竟课业完成了,师父便觉太少,所以他完成得太早。课业若没完成,师父觉得如此“简单”的课业还没完成,肯定是练习不够。

无论如何,课业是肯定要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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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生平记录帖
连载中黄嘉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