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眠

“警察哥哥,警察哥哥……”

黑暗中响起一道稚气未脱的女声,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夜晚的寂静。石一然侧躺在病床上,小声问:“你睡了吗?”

“……没。”夏宇均一只胳膊枕在脑后,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天花板上。那里只有一片虚无的白,就好像他现在的心一样。“你怎么还不睡?”

“我一直都这样,总是失眠。”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无奈的鼻音,“心里乱糟糟的……和我聊聊天吧,好不好?”

“失眠?”夏宇均微微蹙眉。在他十六七岁的记忆里,自己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少年精力,往往头一沾枕头就能沉入黑甜梦乡。这小姑娘才多大?腿脚不便已是不幸,怎么连睡眠也弃她而去?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沾床就睡。现在也差不多,躺下五分钟内必睡着。”

“那你现在怎么还醒着?”

“唉——”夏宇均盯着那片惨白的天花板,仿佛要把它望穿,重重地叹了口气,“今晚……是特殊情况。”

“我这儿有安眠药,你要吗?”石一然窸窸窣窣地起身,从床头柜摸出一个小药瓶,隔着床间的空隙递过来,“医生开的,很管用。”

“小孩子别乱吃这个。”夏宇均接过那冰凉的小瓶,,随即又给她放了回去,“对身体不好的。”

“可我一到晚上就开始胡思乱想……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就会觉得后背发凉,怎么都睡不着。”

“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时候。”夏宇均的嗓音低沉下来,浸入回忆的河流,“但那时候,我会找我最好的朋友聊天。好像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在那儿,心里就踏实了,很快就能睡着。”

夜色温柔,卸下心防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校服的清瘦身影,看到他转过头来时,眼角眉梢浅淡温柔的笑意。

他们曾经,是那样形影不离。

“那你们现在……还是最好的朋友吗?”石一然小心翼翼地追问,像怕惊扰了什么。

夏宇均沉默了。黑暗中,他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好朋友?

怎么可能?他们现在,恐怕连陌生人都不如。狭路相逢,大概也只会擦肩而过,连眼神都不会交汇。

“绝交……快十年了。”这几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涩意,“现在,早就没了联系。”

“啊?为什么啊?”石一然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惋惜,“你们以前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他……”夏宇均顿了一下,那个深埋心底的秘密几乎要破土而出,“他和我表白了。”他最终用了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拒绝之后,就再没联系过。”

“不做恋人也可以继续做朋友啊!”石一然急切地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和执着,“那个女孩……她当时哭了吗?她一定伤心死了。你……你为什么要拒绝她啊?”

“他是男的!”夏宇均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像是一种强调,又像是一种无奈的宣告,“听着,我可是比钢筋还直的直男!”

“啊……啊??!”石一然在黑暗中瞬间瞪大了眼睛,惊讶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发现秘密宝藏般的兴奋,“我的天……展开讲讲?求你了!”

……你这什么特殊癖好?到底在莫名其妙兴奋什么啊!

“不要。”夏宇均猛地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她,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汹涌而来的回忆,“去去去……小孩子别打听这些。再说,谁知道你会不会转头就说出去。”

“哎呀!我保证不会!”石一然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半圈,压低了声音恳求,“好哥哥,你就告诉我嘛,我发誓,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要是我透露半个字,就让我……就让我死无全尸!”

“行了行了,别乱发誓。”夏宇均终究是心软了,或者说,那些积压了太久的往事,也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他叹了口气,妥协了:“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你绝对不能告诉第三个人,知道吗?”

“嗯嗯!我发誓!”石一然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夏宇均的声音在消毒水气味的夜色里沉浮,像坠着千斤重量,“他和我表白了。”

那几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十年时光仿佛骤然坍缩。他眼前不是医院的天花板,而是十年前那个燥热的夏末傍晚,章鱼小丸子的香气混着少年汗水的气味,还有林迁亮得惊人的眼睛。

“你要不要脸啊!”

十七岁的夏宇钧几乎是弹起来的,椅子在身后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你喜欢我?……林迁,你最好是在开玩笑……你喜欢我,你……你他妈神经病啊! ”

这句话根本没经过大脑,是纯粹的、被冒犯后的本能反应。他甚至忘了拿桌上没吃完的丸子,提起书包就走,仿佛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

“宇钧,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我只是喜欢你……”

林迁追上来,手指小心翼翼地攥住他的胳膊肘,指尖带着轻微的颤。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某种近乎破碎的恳求。

“那我们……我们继续做朋友,好不好?”

“滚啊!做个屁的朋友!”夏宇钧猛地甩开他,动作大到让自己都踉跄了一下。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烦躁和……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是怕林迁,还是怕林迁看向他的那种眼神?他只能用更凶恶的语气来武装自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林迁,绝交!绝交!!!”

他转身跑开,没敢回头。所以他没看见,他最好的朋友,那个总是挺直脊背、清隽得像竹一样的少年,盯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久,然后像是被抽走所以力气似的垂下头去。

“然后呢?你们就一直没说过话了?”石一然的声音将他从激烈的回忆里拽回。

“说过。”夏宇钧盯着虚空,喃喃道,“不说还好,说了……更糟。”

记忆跳转到几天后的教室。他刻意提早到校,林迁果然已经在座位上了。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把一瓶还带着水汽的冰镇可乐“咚”地放在林迁桌上——这是他们和好的默认信号。

林迁有些惊喜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燃起一簇微弱的光。

“宇钧,我……”

可那光刺痛了夏宇钧。他几乎是立刻后悔了自己的举动。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生硬地说,一把将可乐又捞了回来,

“……手滑。”

他看见林迁眼底的光,像被风吹灭的蜡烛,倏地熄灭了。随后,一种冰冷的、完全陌生的东西覆盖上来。林迁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把自己的桌子往外挪了半尺。

一道无形的鸿沟,在两人之间裂开。

“那个……”许久,林迁开口,不自然地撇了撇夏宇钧,“我这个月请你吃了好多好吃的,你是不是应该……请回来?”

什么?什么请回来?

那不就意味着要和林迁一起吃饭?

“不请。”夏宇钧有意多开林迁的目光,语气生硬,“我……我不欠你的。”

“你也太不近人情了!”石一然小声替那个陌生的少年鸣不平,“起码……把钱还回去啊。”

“我还了。”夏宇均的声音很轻,甚至带了点细微的颤抖,“我全还给他了……”

记忆如同潮水,不受控制地涌来。

“夏宇钧,你干什么……我不要,我不要你的钱!”

“都说了不欠你的!”

他把林迁塞给他的零钱用力推回去,把那些精心准备的礼物——夹着枫叶的书签、据说能保平安的符咒、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蝴蝶标本——一件一件,粗暴地扔回林迁的桌上。

“我都说了绝交!我不要你的东西了!还给你,全部还给你!”

“夏宇钧,你拿着,你拿着吧……”林迁手指颤抖着,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塞回夏宇钧手里,“这都是我送你的……”

“我不要!”

“哗啦——”

一幅木质相框应声裂开——镶嵌着蓝色蝴蝶的玻璃标本,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里,那只翅膀上带着梦幻光泽的蓝蝴蝶,无助地躺在透明的残骸中。

两人同时收声,呆愣在原地。

林迁看着地上的碎片,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双用来写字、用来画画、曾经温柔地递给他饮料的手,徒然地去捡那些锋利的玻璃渣。

他低着头,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但夏宇钧还是看到了,有几滴透明的水珠,急速坠下,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两个深色的、小小的圆点。

那一刻,夏宇钧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也被那些玻璃碎片扎穿了。一种尖锐的悔意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最终只是抓起水杯,近乎狼狈地冲出了教室。

“后来……我心里过意不去。”夏宇钧的声音将故事拉回现实,带着深深的疲惫,“想做个蝴蝶标本赔给他。可我手笨,好不容易抓到一只,翅膀还被我捏碎了。最后,只能勉强用一块最完整的翅膀,做了个……很难看的怀表,塞进他桌兜。”

“他发现了吗?”石一然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应该吧。”夏宇钧含糊其辞,似乎不愿多说。

“还有吗?”

夏宇钧破天荒地第一个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教室。他将那只蝴蝶翅膀做成的简陋怀表塞进林迁桌兜,拿出便签纸,在上面“刷刷”写了些什么,想贴在林迁桌上。

“对不起。我上次太冲动了,不是故意的。”

便签上写着。

夏宇钧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别扭。他将那张便签撕下揉皱,又重新写了一张贴上去:“对不起。桌兜里有怀表,赔给你的。”

刚贴上,他又觉得不妥,再次撕下。他烦躁地又写了好几张,却都不满意。

最后,他只写了干巴巴的三个字:“对不起。”

可最终,他还是把这张便签也撕了下来,没有再写新的。那张皱巴巴的纸团被他塞进口袋,连同上面的字迹一起变得模糊不堪。

“他爱发现不发现吧。”夏宇钧趴在桌上,闷闷地想。

后来,他在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发现了那块怀表。和怀表一起被丢弃的,还有一封被揉得皱巴巴的情书——看起来是林迁的字,不知为何也在这里。

夏宇钧只把情书捡了出来,怀表留在了垃圾桶里。

“他爱要不要!”他愤愤地想。

傍晚,夏宇钧拎着空垃圾桶朝学校后面的垃圾站走去。作为一个着急打球却又不得不做值日的学生,他理所当然挑了最轻省的活儿。他叼着根棒棒糖,对值日组长在身后的喊声充耳不闻:“下午我倒过垃圾了!喂!你去哪儿?!”

“倒点空气。”夏宇钧大步向前,死皮赖脸地回应,“垃圾桶里的空气也算垃圾。”组长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管,转身回了教室。

刚走到学校后墙,夏宇钧就看到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下意识闪身躲到墙角后,悄悄窥视那人在做什么。

林迁蹲在地上,在堆积如小山的垃圾里翻找着什么。夏宇钧皱起眉头:林迁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居然在翻垃圾?这地方的味儿连他都受不了,林迁却待了这么久。

林迁一层层拨开废纸团、零食袋,终于,那块带着微弱金属光泽的怀表露了出来。他将那块粗陋的怀表紧紧攥在手心,贴在心口,突然压抑地、小声地啜泣起来。

林迁……哭了?

夏宇钧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蹲在墙角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不想让林迁发现——或者说,他根本不敢让林迁发现。他转过身,将脸埋在阴影里,不再去看那个颤抖的背影,只是死死攥着口袋里那张皱成一团的便签,把“对不起”三个字,捏得像林迁手中紧握的蝴蝶翅膀一样支离破碎。

夏宇钧记得很清楚。

那双含泪的眼,那张紧抿的唇,那张皱巴巴的便签和那块做工粗糙的怀表。

夏宇钧一样也没忘。

如果这次没有在执行任务中意外重逢,他恐怕会努力假装忘记一辈子。

“宇钧,你别这样……”林迁那近乎乞求的声音,混着细碎的呜咽,至今仍在夏宇均脑海里循环播放。

所有的懊悔、迷茫、和那些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藏在意,在那一刻,混合成一种无比尖锐的酸楚,贯穿了他整个青春时代。

可此时此刻,面对女孩小心翼翼的追问,夏宇钧只是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枕头里,闭着眼睛,用近乎气声的音量喃喃道:

“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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