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下来。
城主府附近不太平静，来来去去的侍卫从城堡里向外传递信息，在房内佝偻着身子的人咳了几声，等待雨落下。
厚重的云层似乎预示着什么，鼓囊囊地飘在天空中，连阳光都被遮去大半，一时间房间都变得黑暗。
“大人。”
他抚着胡子：“怎样？”
“阿菲尔殿下带来的外来人来自多隆拱，是对姐弟，据说是为了前来研学魔法才进入派瑞西亚。”
“据说？”
“是的，但在那之后我去了趟稻田镇，那边的守卫告诉我，他们只是图钱。”
他的笑里带着点讽刺：“图钱啊…没什么是比图钱更好解决的了，这么想来说不定还会是我们的伙伴。”
“大人说的是。”
“继续打听，还有，试探下那位贴身护卫的水平，虽然殿下总是异想天开，但我们也要为他考察一下啊。”
他缓缓直起身子，像伸展的蚯蚓，并不高大的身躯只在地面遮出一片胖短的影子，他眯着眼：“我可真是为城主考虑的好臣子啊。”
也许会有人对他的发言持反对意见，可他的下属不在此列，下属只会严肃点头附和，恨不得把他捧上天。
他独自享受了会下属的吹捧，随后又皱眉：“你怎么还在这。”
“有人求见。”
“谁？”
“阿菲尔殿下带来的外来人之一。”
“…带进来。”
披着小斗篷顶着八角帽的少年随着护卫的脚步一点点进入这座阴沉压抑的房屋内，褐色的小卷发在他的额头上弹来弹去，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感。
这就是那位被阿菲尔殿下带回来的…近身侍卫的弟弟？
好吧，比起他那位有点压迫感的姐姐，他看起来像是没有脑袋的白痴。
护卫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也许是因为上司交来太多工作，让她对这位新来的访客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看起来不太好，”卷发少年对他微笑，那种笑容极具感染力，像是被碾压的葡萄流出的甜滋滋的汁水，“你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你该问我什么时候好好休息过。”
护卫有些恍惚。
上次和这么亲切的人交谈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在母亲离开之前，她的母亲已经很老很老了，老的像是斑驳的树，靠着土房子举着一个圆圆的馕饼，对她喊“晚上快点回来，今天是你的生日”。
然后呢？
然后那个老人就死在她生日前夕，被闯进城的混球——对，就是为了给母亲报仇，她才加入了大人的行列，城主府里的大人物是不会关心平民的，那些大人物…包括那位小殿下，小殿下懂什么呢，阿菲尔殿下连兄弟留下的东西都留不住。
嵌进身体的怒火重新燃起，护卫又变得沉默。
“那可不太妙，人的身体承担太多总会出问题的。”
旁边的少年脚步轻快，他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就算面对他人的冷脸也依旧阳光灿烂，他俯下身对护卫眨眼，附着在眼皮上的睫毛平直地翻飞。
过分开朗的客人说：“你需要一个足够让心灵放松的假期，那是一段漫长的假期…稻田镇怎么样？派瑞西亚的门户，说不定你想去去别的城市看看？见识见识不同的风光。”
从小生活在派瑞西亚的护卫从未见过其他地方是什么样的，距离目的地还有段距离，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别的城市是什么样的？”
“唔、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多隆拱是什么样的，”客人思考着说道，“秩序森严…其实还好，至少对我和青叶而言不算太难过，只是赚钱麻烦了点。”
护卫眸光一闪：“你们很缺钱？”
客人摊手：“难道你不缺钱？”
没有人不缺钱。
护卫很快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但客人还是笑吟吟的，似乎无论她问出什么问题都会好心回答。
那双圆滚滚的棕色眼睛那样清澈，像是贡品，甚至是会被城主喜爱的宝石。
护卫避开他的眼睛，又想起早就死去的弟弟，弟弟是奥莱尔殿下的亲卫，死去之后，奥莱尔殿下带着弟弟的遗物来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将东西递给母亲。
“奥莱尔殿下真是位好人啊。”
“这样他的死亡也不算白费了。”
可奥莱尔殿下死去了。
而小殿下连奥莱尔殿下留下的东西都守不住。
护卫垂下眼，低声说：“最好别卷进来，就算卷进来了也聪明点。”
“什么？”客人下意识追问。
“没什么，”护卫再次避开那双眼睛，“…能离开就离开，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护卫的脚步快了许多，让客人不得不随着她往里快步走。
在屋子内等待访客的人拄着拐杖，他顺着地毯的形状转了几圈，这是块极大的圆形地毯，上面的纹路华丽绚烂，比城主府的地毯更漂亮。
“大人。”
门外的声音让他从地毯中抽离，他摆足姿态，将老脸转换成会让小孩更喜欢的慈祥，就连声音都柔软了：“进来吧。”
带人进来之后，护卫就匆匆往外退，他看见护卫的影子映在窗上，这让他明白自己的安全还算有保障。
“休斯大人。”
显然，这位到访者很懂礼数，他利落地行礼，虽然做的歪七扭八，但让休斯的心情好了不少。
瞧瞧，就算是被小殿下亲自提进来又算得了什么，还是要乖乖的，毕竟这些家伙生来就矮一头。
休斯和蔼地笑了：“先坐下吧，你想不想尝尝派瑞西亚的特色？”
桌面摆着的几盘食物黑漆漆的，好像才从煤矿里挖出来似的，休斯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抿着唇说：“这是熔岩特色——多隆拱一定没有。”
少年有些好奇地捏起一块：“我们那儿的特色是仙人掌刺身。”
“哦？听起来不错。”
“当然，有机会您也可以试试看。”
少年搁下小块的糕点，对坐在高位的休斯说：“或许您已经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但我还是该做个自我介绍。”
“我叫一守，和青叶——我的姐姐一起从多隆拱来，”少年如此恭敬，如此顺从地低下头，好像就算休斯的鞋子落在他脑袋上也无所谓，“休斯大人，我希望得到更多…您一定有办法。”
“难道小殿下对你还不够好吗？”
休斯站起来，拐杖在地毯上戳出一个个小坑，他的目光落在访客的头顶：“我只是一位普通的老人啊，能帮你什么呢？”
垂着头的少年轻声说：“您会明白的。”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似乎有人掐着脖子在呐喊，但那遥远的声音传不进这个房间，低头的人和凝视的人连视线都没有交接，却碰撞出无形的火花，年长的人又折腾起自己的胡子，一下一下。
“孩子，你在说什么呢，”休斯的笑像是从什么缝隙里挤出来的一样，“连小殿下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怎么做得到呢？”
“阿菲尔殿下只是位孩子。”
来客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能被风吹走：“孩子…阿菲尔殿下比我还要幼稚，就算青叶保护着他，他也会遇到危险。”
“而派瑞西亚的危险，无处不在。”
休斯的眼里终于有了来客的影子。
一位不过才成年不久，有点小聪明，想要得到更多、更多物品，更多金钱，和姐姐相依为命的孩子。
一位眼里带着熟悉杂质——可以称为贪婪的孩子。
不是街边随处可见的孩子，是主动送上门的助力啊。
老人保养的很好，但手指关节处的褶皱让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可他还有太多没实现的心愿，或许自荐而来的小羊羔会让他的计划更顺利一些。
套在手指上的戒指上镶着一块深绿的宝石，老人重新挂上慈祥的面具，他摘下戒指塞进男孩的手心，语气温和，带着掺着毒液的恶意：“我对孩子一向很有耐心，当然，也是因为你格外合我的心意，来，这个给你。”
来客攥住戒指，眼底漾出某些火焰。
财，贪财，谁会不贪财。
老人满意地后仰，他的手搭在拐杖上，在地面轻触几下：“我有很多，非常多……你会喜欢的。”
宝石、金币…这些不过是有了权力就能得到的废物，比起这些东西，休斯更想站在城主的位置上，可惜派瑞西亚愚蠢的继承制度让他无法触碰到那个位置，可在剥离那些魔法师之后，那个位置也不是什么可望不可得的东西了。
一个被小殿下信任的帮手，一个贪财的帮手。
休斯看着这位几乎是为小殿下量身定制的完美玩伴，搓着手指说：“我会给你准备一些，有趣的东西。”
“一些玩具，一些会让小殿下喜欢的玩具。”
碧绿色眼睛的圣女大人平铺直叙地念着从风中飘来的声音，她绝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这些话全被她用最平缓的声音念出来，像是被蒙玛长老硬拽着在念课本。
被迫听戏的阿菲尔满脸痛苦。
他捂着脑袋在桌上砸了几下：“我们能不能换一种方式来讲故事，休斯还是很会演戏的。”
青叶看他：“可是你没有半点魔法天赋，这些风不愿意为你转述。”
被自然元素青睐的圣女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被自然元素排斥成这样，但还是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阿菲尔呵呵笑：“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要把你留下了…要是让你去和休斯老头演戏，你大概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秒就直接把他的房子掀了。”
圣女不赞同：“我不会。”
“那你会怎么做？”
“我可以让风告诉我。”
阿菲尔了悟：“作弊。”
圣女再次投以不赞同的眼神。
“他们提起了魔法协会，”青叶的耳朵动了一下，她有些疑惑地皱眉，“休斯想利用魔法协会残余势力夺取你的地位。”
乌鸦从空中略过，扇动的翅膀将风带离了原定的轨道，它们一群群冲向派瑞西亚的边缘。
金杯中的葡萄酒映出城主继任者依旧幼稚的面容，暗红色的头发在金杯中看不分明，全被染成和酒水一样的颜色。
阿菲尔晃着杯子：“没关系，总会想到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