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当时的昆仑掌门在一次除妖时勘破大道,昆仑心法自此成书。
自其往后,一众弟子皆以此心法苦修,只待学成之后可入世除魔卫道。
因常救人于危难之时,又不求回报,昆仑这数百年来积威甚重,凡人见之更是如见再生父母,威望一度远胜朝堂。
“承蒙阁下看起,只是,”
事实如此,静姝不欲否认,
“我如今修为散尽,与那凡夫俗子并无二样,自顾尚且不暇,实在谈不得身肩天下”
“非是能与不能,乃看你愿或不愿”
眼见静姝无意救世,精魂顿了顿,语气变的有些漠然:
“再者,昆仑自入世以来,门下弟子便以庇护人间为己任,无不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若见死不救,如何对得起一身所学?”
静姝被这想当然的说辞气笑了,怒气让她极想冲其痛骂一通好出了这晦气,却碍于对面实力深浅不知,自己又修为尽废,若是正面对上,恐会讨不得好,于是不得不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缓了几个瞬息,强压下这口气后,方才目光森冷的看着精魂说道:
“我师父和三位师姐为护住人间灵脉以身殉道,两位师兄为守住昆仑石化作守山石像,大师姐更是为了救人而灰飞烟灭。即便是我这如今在山里苟且偷生的废物,也是曾拼着性命将为祸人间的蛮荒三妖彻底诛灭过的。
敢问天道,我昆仑可是生来欠了谁的,凭甚竟何事都要我等来当?”
这满含怨气的诘问,虽是寥寥几句却几乎每个字眼都在静姝心上划过一道血痕,痛的她直红了眼眶。
“你曲解我意了”
精魂的“身体”颤了颤,似乎有些发懵,明明自己只是在陈述昆仑的过往事实而已。
祂虽不解静姝为何生气,却直觉可能是自己策略有误了,
于是只得干巴巴的想要开口解释,
可被戳到伤口的静姝却是不愿再搭理它了:
“我意思是我不想管了又如何!!”
回想起师门刚覆灭的那段时日,静姝实在痛苦难当,眼眸轻颤间似有泪水将要夺眶而出,精魂看着眼前人的模样,要出口的话竟也一时说不出来了,于是一人一魂就这么沉默相对着……
“道法自然乃昆仑心法修习之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修此道者本应顺天命、修无为,然自开山立派以来,我门下弟子皆以降妖伏魔庇护人间为己任,行走天下不为名利,只为苍生。百载光阴从未有变,是以道友敬之、民心向之。”
“可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同道法自然相悖吗?”
“是尽人事,听天命呐小痴儿”
“未曾全力以赴,怎知不可为呢?”
昔日师长的教导犹在耳畔,可看自己如今所为,又如何对得起她老人家的苦心栽培呢?
静姝背靠在树前,缓缓滑坐下来,将目光越过眼前的精魂,再次看向远处的山谷。
山谷在青天之下风景依旧,
天依然是那片天,地也还是那片地。
可她的昆仑,却早已化作虚无。
遥想那时那日的静姝,也曾是因颠沛流离而软弱怯生但在师门友爱滋养下越发恣意潇洒的昆仑小师妹;
可再看今时今日的静姝,却是痛失至亲再无家可归,需靠咀着回忆中故人的音容笑貌来汲取点点生气,好让自己能够活下去的未亡人……
她任凭记忆里师门殉道昆仑山崩的景象来回闪过刺痛自己已然鲜血淋漓的心,只抬起头来双眼无神的看着那青天之上的云卷云舒,
思绪却是渐渐飘到了那个已经遥远的曾经……
不能再沉默了,
看着魂出九天的静姝,精魂轻轻叹了口气,
边思索着该如何找补边开口小心试探:
“当年,你们听闻有蛇妖作祟为祸一方,便与一众修道之人同去除妖。起初甚为顺利,很快便将蛇妖困于阵法之下,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一举将其诛杀,不想那妖孽诡诈,竟生生扭转局势,最终害的你师姐为救人而灰飞烟灭……”
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声音化作利剑,彻底穿透了那坐在树前似已无知觉的女子的身躯,将她的回忆打断。
山风拂过,有鸟鸣阵阵自四合传来,有远有近却更显山中空旷孤寂,静姝忽觉面庞有些许冰凉,抬手探去竟是早已泪流满面。
精魂天生地养,从亘古以前便独自飘荡于人世,从不曾有过喜怒哀乐。万万年来从未与人交心,便也无人告诉它,何为万剑攒心、何为痛不欲生。
它无法共情静姝的痛楚,也无从得知解决之法,本想就此沉默,可又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好努力忽略掉那突然上涌的未知的感觉,再次飘上前去自顾自说道:
“山城有一祠,名唤昆仑侠女祠,祠内中央供有一女子模样的巨大石像,乃山城人举全城之力自青峰山运回巨石而后亲手雕琢所成。石像前香火绵绵不绝,每日总有新鲜果蔬摆上,便是灾年无所食时,亦有人匀出口粮先供女子食用,而后告罪自用。
你该知道,那侠女祠内所供之人,正是你大师姐栖迟”
静姝擦去泪水,取下腰间水袋,将苦涩并着水全然咽下,不做言语。
“青峰山灵气极盛,其所特有的巨石乃塑神像的至宝,只是上山之路艰难异常,稍不留神便会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静姝闻言仍是以沉默相对,想来是方才真气到了,精魂见状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将这独角戏唱下去:
“人间烟火塑血肉,青峰山石铸人骨;魂兮归来清香护,脱胎换骨神灵助。
那让凡人之躯自愿以命相搏,于峭壁处取下巨石的,正是这句不知何处听来的俚语,
只是凡人**凡胎,到底比不得修道者。且不谈采石之难,仅巨石之重便不是他们轻易所能受得住的。
你大师姐为救人不顾己安,这才惨死于蛇妖之手,被救之人从不曾忘却,采石塑像、世代供奉,便可算是证明之一。”
静姝撇了精魂一眼,有些意外:
“世人总要在人死后才能意识到错误,到无法回头时才愿意悔改。如今人死灯灭,忘如何,不忘又如何?终归是我的师姐回不来,与他们何干?”
这些年来,师姐灰飞烟灭、师门以身殉道的景象已不知折磨了静姝多少个日日夜夜。她说着说着,只觉得自己从未曾愈合的血肉被再次生生挖开,犹如受那凌迟之刑,直叫她痛不欲生。
“你心中有恨”
精魂又叹了口气,祂看着明明还活着却又像极了死去多时只剩一副躯壳的静姝,暗暗唾弃自己先前失策,
“那又如何?莫不是我恨不得?”
“自然该恨,不论是恨那妖怪残忍,还是怨天道无情,便是嫌百姓愚昧皆无可厚非”
静姝闻言更意外了,垂首看向不知何时已然近到手边的精魂,嘴角微抽:
“你想说什么”
“爱能使人生出血肉,恨亦能使人成鬼,你的师父师姐定不愿见你如此”
“缘何有此言?”
“因为你总要活下去”
“?我并未寻死”
“你的师门是你最大的执念,凭着这念想,你便能活下去,而后为苍生而活”
“……”
“有何不对吗?”
这精魂天生地养,虽说是亘古有之,只怕也是不曾入过世,这才……
罢罢罢,自己又何必与一无知孩童计较言行呢?
静姝摇头叹气,默默将水袋收好系回腰间,随后站起身来拍掉衣裳上沾着的落叶与尘埃,开口道:
“我如今根基受损修为尽失,往后也再难修行,实在担不起拯救苍生的重任,阁下另寻他人吧。这世道虽昏,却也不乏心系苍生之辈,既关乎众生存亡,他们定会鼎力相助的。事态紧迫,便莫要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
精魂见静姝起身要走,将已经微微散开的落叶凝实了些后,连忙飘到她眼前,语气似乎也有些着急了起来:
“人间乃三界之灵,数百载混乱在于人心不齐,若万众不能一心,且不说妖族如入无人之地,只怕人自己就能把自己杀个干净,而灭世之劫非三界合力不能破解,三界不能没有人间呐!
且昆仑历经百年所积累的威望,绝不是寻常修士所能媲美的,人间侠士需要一个引导者,昆仑弟子便是最好的人选,三界内现如今仅存的昆仑弟子,我只能找到你了!”
精魂说着说着越发激动起来,那再出口的话语让静姝幻视昔年师父抽查功课恰好抽到偷懒未曾熟背的段落时的自己,
一样的因为前面熟悉而能娓娓道来,叫听者虽不明其意但能信服;后续又因不熟而磕磕碰碰显得半点不高深的模样,直教人怀疑靠谱与否。
这熟悉的画风让静姝瞬间有种眼前魂前面成熟稳重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错觉,
故而强忍住抽搐的嘴角开口试探道:
“阁下可是少与人相处过?”
“凡人不曾见过我这般模样,自然不会有所接触”精魂沉思片刻,斟酌着用词
“原是如此,怪不得”静姝面露了然
“此话何意?”祂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无甚意思”
“……”
“……”
精魂直觉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多少得说些什么解释一下:
“今日是我自诞生以来头一次说这般多话,从前我于人间飘荡时,见凡人戏耍欢声笑语,便想一探究竟,方开口询问,人却被吓得四散逃离,仅留下的也是昏厥过去,我便不再去了”
静姝忍笑:“阁下是天道意识,三界于你想来并无分别,凡人胆小,为何不寻九天之上的神灵解闷”
“神灵早已经陨落了,我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明明无甚表情,静姝却能真切感受到它的孤寂,故而虽有好奇却也不忍心再问,只是默默岔开话题:
“那你平日里如何解闷?”
“睡觉啊”精魂理所当然道
“???”
“不然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凡人胆小寿数又短,我不想同他们玩”
孩子气的话语让避世已久的静姝心下渐软:
“我观阁下言行,分明活泼非常,那先前为何——?”
精魂仿佛是见静姝语带好奇,想来是没有生气了,便不再伪装性子:
“全因凡人不信小儿言啊,我从前四处飘荡时,见到引领世人的人都是这般说话,我怕你不信,便把听到的学来的都说了”
“……”
“你方才是不是生气了啊”见静姝不做言语,叶团子语气喏喏
“是有些生气”
“那我同你致歉可好?”
静姝闻言笑了笑,看着疑似面露怯意的团子轻声说道:
“无妨,我既已知你先前并非有意为之,那又何必再行计较呢”
“如此,那便让我与你同行可好?”精魂疑似得寸进尺
“不好”
女子仍旧“冷酷无情”
“……”
“你不是不生气了吗?”
“你是来寻救世主的,我不是你要寻的人”静姝耐着性子解释,
“再者,你既说事态急迫,又何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快去寻真正的有缘人吧,你我就此告别”
静姝说完,抬手行了一礼后便转身离去,再无犹豫。
精魂将身上的落叶抖落干净,重新化为光流。
祂漂浮在半空中,沉默地看着静姝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劝不下人了,但是……
祂好像也找到新的应对之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