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出发之前，张家内部就已经作出了决定。一旦发现所谓的仙人确实是张家人，视对方的状态，由张海盐进行全权处置。
能够预想到的不外乎两种——这个人要么已经背叛堕落，要么就是行尸走肉，难以自主。
无论哪种，处理方式都是一样的。
“可能有点引起不适，建议你把眼睛闭上。”小张哥扭头对刘丧说。
“你要做什么？”
“带一部分尸骨回去。”张海盐看着尸体垂落下来的手，手指很长。他抄起从教徒身上弄来的刀，对准关节处砍下去，发出像剁排骨那样的声音。身后的刘丧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余下的烧掉吧。”张海盐非常熟练地将砍下来的手包裹好，就着泉水洗干净自己身上溅的血，然后去取火把。等他举着火回来，发现刘丧以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望着他。
“小张哥，你做这一切，内心就没有任何感觉吗？”
“我本来就是负责干脏活儿的，”张海盐耸了下眉，“哎呀，习惯就好啦。”
对于族人的遭遇他当然报以同情，但另一方面他也着实松了一口气。假如对方是张家的叛徒且神志清醒，那就很难对付了。
自己大概很冷血吧，张海盐承认这一点。反正，从一百多年前，他背着张海虾的尸体，乘着南安号回到厦门那时起，他的心就已经不再会感觉到痛了。
火舌很快将尸身包裹。刘丧又深深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没有任何谴责，只是显得有些伤感，也不知是为死去的张家人，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现场处理妥当，张海盐从昏迷的信徒们身上扒了两件衣服自己换上，把长刀挂到背上，开始搜刮火折子等用品。刘丧见状也想赶紧把身上的嫁衣换掉，还没等动手：“小张哥，又有声音往这边来了！”
邪/教害人不浅。“有多少人你能听出来吗。”
“四……不对，五个……”
对付这么点儿人不成问题，张海盐刚想如是说，却听刘丧道：“他们移动的速度特别快，和刚才那些信徒很不一样……”刘丧越发紧张，“等等，这些不是人！”
张海盐脑中一闪，立即看向被烧焦的尸体。
之前他就觉得，这座山里的洞穴似乎不全是天然形成的，但要说是人为挖掘的，又有些过于凌乱了。“仙人”被锁在山体中央，如果不单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难道是为了在风水上镇住某些东西？
眼下“仙人”被杀死，那些藏在山底的东西感应到了变化，就要出来了。
“先走为上。”小张哥说罢，蹲下身示意刘丧踩到他肩上，然后用力一托，帮刘丧爬进石壁上的孔洞，接着自己像猿猴般轻巧地跃起，三两下用脚勾住洞口，倒着爬上去。
洞里非常窄，只能一前一后爬行，连转身都办不到，得亏他俩体型都比较瘦，换了胖子就直接歇菜了。张海盐之所以倒着爬，也是以防后面有东西跟进来。
刘丧的声音听起来嗡嗡的。“咱们会被赶上的！怎么办？”
“抓紧到地面上去，”张海盐扭头道，“你能听见出口吗？”
刘丧把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唿哨。音波在孔洞里传得非常远，他立刻辨别了路线，同时发现那些追赶的东西也被哨声引过来了。
“快！！”
张海盐话音刚落，视野中倏地出现两只绿莹莹的眼睛，从洞穴后头幽幽地盯着他。他一秒也没犹豫，直接噗噗射出两枚刀片。
那东西被直接命中，发出一声尖叫，跌了回去，但紧接着张海盐看见了更多的绿眼睛，在黑暗的孔洞中窥伺着，神情充满恶意。
随即扑簌扑簌一阵响，绿眼睛们竟然四散而去。
张海盐一愣，刘丧叫道：“它们是想包抄，这些岔洞互相连通，被堵住就完了！”
两人不敢耽搁，以最快速度前进，地势迂回向上，很快有微弱的亮光折射进来。刘丧刚要爬出去，张海盐大喊：“抱住头！！”
说罢抵住他的脚猛力一蹬，直接把他踹出洞口。刘丧双手捂住头顶，感觉有东西猛地撞上来，紧接着手臂一阵刺痛！混乱中他用余光看到了两排尖利的牙齿。
这是狼……不对，狐狸？
但又比普通狐狸大太多了，而且四肢长得非常像人。
那野兽原本想趁他从洞里探出头的瞬间咬住他的脖子，没料到他像颗炮弹一样直接发射出来，一下子被他顶飞，嘴巴也只是划过了他的胳膊。刘丧滚到草丛里，一时晕头转向，那狐狸也给摔蒙了，呜呜咽咽地叫唤。
双方都重新站起来，狐狸摇摇脑袋，准备发动第二波袭击，但小张哥从他身后嗖地窜出，手起刀落，狐狸脑袋立马砍断。
太快了。刘丧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就一把被他扛到肩上，开始狂奔。
***
后来在这一带的村寨中，仙人教的势力消失殆尽，但是对这一变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只余留下一些离奇的传闻。
传播最广的版本中，有一个外来的邪神，蛇面人身，杀死了仙人，抢走新娘后不知所终。
闲话不提，此刻邪神正扛着新娘子一路向下。野山里根本没有路，但是小张哥就像练了轻功一样，整个人犹如在草上飞。刘丧慌乱地扶着他的肩膀，感觉丢脸的同时也对张家人的身手有了新的认识。
四周的树丛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他被颠得直想吐，勉强注意着后面的动静。
解决掉两只，应该还有三只。
“左后！”
在他作出提示的同时小张哥原地急刹一个转身，刘丧感觉自己像坐转盘一样被甩了起来，只能紧紧抱住张海盐的脖子。
草窠子里一只狐狸猛然跃起，但刀片比它更快，直接打穿眼珠子从它后脑飞出去。另外两只见到同伴接连殒命，似乎有所忌惮，放慢了速度。小张哥继续奔跑，距离逐渐拉大，刘丧远远看到它们站在山坡上，眼神非常怨毒，看来相当记仇。
片刻之后，两人爬上另一座山的山腰，确定狐狸没跟过来，小张哥才将刘丧放下。
“那些是什么东西？”刘丧的头发都散了，惊魂未定。
“不知道，”张海盐有些气喘，但还是观察了一下，开始做记号。“你的手怎么样？”
刘丧低头看了一眼，“只是擦伤。”
越南民间有狐精的传说，能化为人形，以人为食。根据《岭南摭怪列传》的记载，九尾狐精诱取蛮人男女，藏之于小石岩穴，引水而上方能将其攻破。这些传说很多都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但现在看来也不全是杜撰，山里那些孔洞有可能原本就是这些怪物的巢穴。
“那两只会跑回去么，”他们重新开始往前走时刘丧道，“山洞里那些信徒，岂不直接变成它们的口中餐。”
张海盐哼了一声，心说那帮人又蠢又坏，早该被吃了。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两人进入教团的领地到现在，差不多半天过去了。之前一直神经绷紧，此刻才都感到有些疲惫。
“咱们找地方歇一会，等其他人过来会合吧。”
刘丧作为“新娘”被带走的那段时间，张海盐清掉了在外面把守寨子的所有卫兵，并给大部队放出了信号。按照他的估算，族长他们直接穿过寨子溯流而上，不到半夜就能碰头了。
暮色之中，四周的山峦都被潮湿的雾笼罩，看上去阴气沉沉的。张海盐把刘丧的衣袖撕下来，简单地给他包扎了手臂，好在狐牙留下的划伤并不深。
“看来咱俩又得一起在山里过夜了。”张海盐笑道。
刘丧看着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女式服装，叹气。“还不如上次在福建呢。”
“别太早下结论嘛。”小张哥扒开眼前的树梢，“你瞧，前面好像有房子，没准能找到投宿的地方。就说咱俩是私奔——”
刘丧冷漠地说：“我听了，根本没有人声，那房子肯定是废弃的。”
说罢默默向前走去。小张哥讨个没趣，只好跟上。
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座破败的庙。两人推门进去，庙里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不过还算干爽。正中供奉的是一尊女神像，刘丧大致知道一点，这应该是当地信仰的柳杏妈祖，旁边还各有一尊侍女像。
他抬头端详，神像的半边脸已经朽烂了，只剩下一只空洞的眼睛，显得有些可怖。
越来越像西游记的气氛了，刘丧打了个冷颤。
此时天已彻底黑了，张海盐在一旁找了些材料，生起火来。刘丧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用手托着脑袋闭目养神。小张哥歪着脸打量他，火光映照在刘丧苍白的脸颊上，光影忽明忽暗。
“怎么，你有心事？”这一路上经常看到刘丧神思恍惚，一副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偶尔调戏他一下，也没见他像从前那么大反应。“是不是族长夹喇嘛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刘丧心里一惊。
“没有……”
他的否认并不能打消张海盐的怀疑。“你不想说也罢。”张海盐用小棍子拨弄了一下火苗，“来总结一下今天的收获吧，关于仙人的事，你怎么看？”
“那个人，恐怕和张海云是一样的性质。当地的教众看起来都是普通人，把张家人变成这样的应该不是他们，幕后黑手难道也是白玉？”
小张哥点点头。
“至少这证明了咱们走的方向是对的。”就是不知道前面还会遇见多少个张海云。他揉了揉肩膀，刘丧望着他：“那只断手你要带到哪里去啊。”
“按理应当放进张家古楼，不过还是先请示族长吧。”
“小张哥……”刘丧好像斟酌了一下，“你干过多少次这样的‘脏活儿’了？”
张海盐一时被问住了，是啊，多少次呢。论起猎杀同族的叛徒，可能张海客干的更多。他们反正都有一套标准操作流程，看起来熟练，是因为基本不用去思考其中的意义。
上千年间一直是这样的。用干脆的方式送走族人，未来也会有族人这样干脆地送走他们。
“那张蛇脸，是你的脏面，对吗？”刘丧说。
又是这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张海盐望着他，忽然觉得刘丧眼睛里很亮，晃啊晃的，让人心窝里温热发痒。
就像儿时夏夜里，在深深的潮水潭旁边，看到海水里倒映的那些星星。
星星不会怕黑，孩子却担心着它，怕它找不到回家的路。
刘丧注意到他的视线，“你傻笑什么。”
“没什么，”小张哥笑着仰起脸，“就是觉得……有人疼的感觉真好啊。”
“哈？”刘丧用看神经病的表情瞪了他一眼，匆匆起身，“不跟你胡扯了，偶像他们好像快到了，我出去听一下。”
这理由找的太蹩脚，看来是说中了。张海盐想再逗他两句，目光落到他身后，却忽然死死定住。
刘丧还没站直，就被张海盐一把按住手臂：“别乱动！”
他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只见那尊妈祖像仅剩的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了妖异的碧绿色，并且慢慢朝他们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