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李贞闻言一怔,想起安满师傅如今已不愿再见人的话来,不由得迟疑,却又见安竹落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便道:“安满师傅,我这便进来。”

他说罢,便掀开轿厢的帘子,低首钻了进去,初时不敢抬头,只是坐于一旁,静静等着人开口,眼角余光能瞧见,安满师傅身上披着毯子,靠着轿厢一侧坐着的。

“我如今模样丑陋,但砚之,你不是外人……”

语气虚脱,却是带着笑的。

李贞闻言,这才敢缓缓抬首。

诚然,安满师傅的面上如今是病气萦绕,憔悴枯瘦到近乎脱相了,但却远远好过他所想的那样,这让他不由得心里一宽,浅浅呼出了一口气。

安满盯着李贞,笑道:“我们虽为男子,却也会在意,在心爱之人面前,样貌如何,砚之,这点,你是懂我的吧?”

李贞忍着泪,笑着点头,泪水却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

“别哭,别为我哭,我享的福气已够多了、够多了……”

李贞待心绪稍稍平缓,才开了口,“您值得老师,以一世真情相待。”

安满浅笑起来,“我也以为,只要我足够虔诚,足够谦卑,就能与他走到最后的……可是,怕的是,即便走到了最后,还是会奢求来世的吧,你说呢?”

李贞被问住,低首下去,算是默认了。

安满笑得很轻,笑罢,又道:“可是啊,砚之,来世是虚无缥缈之说,咱们得好好珍惜眼前时光,对么?”

李贞回道:“自然。”

安满又在笑,笑得轻轻咳嗽起来,等笑完了,也咳完了,又道:“我悄悄告诉你啊,薛公子送给你老师的那方歙砚啊,他喜欢得很,早就用上了呢……”

李贞微怔,“……当真?”

安满重重点头,“和亲的事传出来时,他很难过,我劝他,即便薛公子要与人和亲,也断不会辜负砚之你的,我看得出来,薛公子是早就把自己的一生一世,许给你了。”

李贞听着有几分难为情,低首轻声道:“我和他的事,还牢您挂心。”

安满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轻笑起来,“方才,竹落说,自离开小院,便有辆马车一直静静跟在我们后面,是薛公子吧?”

李贞自然也一早发现了,只淡声道:“是他。”

又见安满师傅笑得很满意,也不禁笑了起来,“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便不来您跟前,当面道别了。”

安满闻言,笑得更甚,“我与你老师也常说起此事,你这样机敏巧言,自小便站在人堆中央的人,怎的却是对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情根深种了呢?我与你老师,也算秉性有几分相似的,你二人却相去甚远,是不是你们初见之时,他还不是如今这样的呢?”

李贞被问得脸热,但还是认真回答:“他向来如此……甚至可以说,他如今比以往,已好了许多了。”

“年少初遇,惺惺相惜,这是多美的故事啊!”安满由衷叹道,罢了,又道:“砚之,我总觉得,似薛公子这样想讨你欢心的人,是不会做下,伤你心的事的,他那样在乎你的心思,半点愈矩都不敢有,宁愿自己苦着受着,都想将你牢牢护住。”

李贞明白安满师傅所指,父亲为赦月亲手所杀,这是他一直以来都会刻意回避去想起的事,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此质疑,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愧疚,只得低下头去。

“砚之……”安满又唤了一声,语气比起将才,更显疲乏,缓了缓,才道:“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你也要抓住,可好?”

李贞思索良久,而后抬首,望着那双渴盼的眼窝,慎重回答:“好!”

安满冁然一笑,又轻咳起来,而外面的更声也传入了轿厢里,到关城门的时候了,安竹落的轻声催促也传了进来。

李贞正正衣冠,曲膝跪下,庄而重之地对着面前的人行了个弟子礼,“不肖弟子李贞,拜别!”

安满忙挣扎着起身,要将人扶起,李贞反手将人扶住,却听见耳边传来低语。

“砚之,你要谨记,我走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劝他,现如今,唯有你能劝住他了,咳、咳咳……”

这话一入耳,李贞便觉得不安,却已来不及多问了,他人已被那双枯瘦无力的手,轻推着下了马车去。

城门关上了。

长安城里是漫天飞雪,寂寂无声。

不多时,车轮碾过雪地的“吱吱”声将李贞唤醒,马车停在了他的身前,轿厢里伸出来一只手。

“宵禁将至,我送你回去。”

李贞懵懂之际,却还是下意识地没去握住那只手,自己跳上了马车,这人即将便是有妇之夫了,同乘一车可行,却不可再有什么肌肤相亲的事了。

车轮的“吱吱”声再次响了起来,李贞忽觉得很疲惫,他靠在轿厢里,以手扶额阖着双眸,也不看人,也不欲开口,边养神,边想着安满师傅那句话,究竟有何深意。

沉默了好一阵,赦月才开了口:“我明明跟着来了,却不现身,你不怪我吧?”

他是想当面去送送那位匠人师傅的,却又不知该以何种身份相送。

李贞不语,只是将身子缩了缩,他有点冷,可这轿厢里,不是好生摆着小火炉子的吗?

赦月又问:“长安至河南道这一路,应当有漠北商行,若需帮忙,我便传个话去。”

李贞闻言,只是轻轻摇头,以示不用。

又是一阵沉默,眼看马车都已驶进了兴化坊,赦月见李贞仍是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便道:“那和亲女子,薛灵珠,便是你先前要救的那个,听闻,和李观有过婚约的?”

李贞一听,顿了顿,终究是睁开了双眼,望向对面的人,道:“这等事传不进我耳里?你就非得提起这茬?”

赦月小声辩解,“说别的,你又不理我。”

李贞轻‘哼’一声,心道,李观若知你这样直呼他大名,还得再给你来一脚。

赦月见对面的人拢了拢自己的衣袖,问道:“你冷?”

李贞‘唔’了声,又道:“你将火捅得大一些。”

赦月闻言一怔,这轿厢明明都热得快教人出汗了,但还是照做,待侍弄好了炉火,抬首瞧去,却见李贞双颊泛红,再靠近一些,便觉察到其周身比平时热些,他总记得,李贞身上的气息向来是温润的,便顾不得多少,伸手探上了其额头,“你怎么这么烫?”

李贞扫开了赦月的手,也才意识到,自己是有些不对劲,昨夜虽受了寒,一早不是喝了一碗阿布熬好的姜汤吗?怎么还会如此?

他觉察到马车停了下来,拨开帘子一看,是到了薛府小院的门口了,便要下车去,“你也得快些回去,我先进去了。”可是双脚还未着地,已被一双坚实有力的长臂揽在了怀里。

赦月捞住了人,才松了一口气,又忙教马夫去叫门。

李贞把人往后推,“你快回去啊,马上就要宵禁了。”

“你烧成这样,眼下哪里去买药,阿布一人怎么能行?”

赦月说着,便将人半拽半拥着进了已打开了门的小院。

阿布见自家公子脸色大不妙,懊恼着拍大腿,“我今日就该去跑一趟药铺的,一碗姜汤哪里够啊……”

赦月道:“你快去备些热水和棉布,先给他降热。”

阿布忙不迭地去了。

李贞困倦至极,但身体发热的人,是睡不实的,只得迷迷糊糊躺在榻上,耳听着其他两人为自己忙前忙后。

等热水和棉布都备好了,阿布却又借口熬姜汤溜了出去,只留赦月在房中,看着榻上的人发愁。

要擦身体,得脱衣吧?

如今的自己怎么再好去脱李贞的衣裳?

要不还是去将阿布叫来?

可最终,还是不愿,不想。

赦月走到榻边,于木凳上坐下,捏着被浸透热水的棉布,哄道:“李贞,你将上衫退了,擦一擦,会好受很多,我闭着眼,可以么?”

李贞听到了,却不知为何,不想应答。

赦月瞧着李贞阖着的双眸长睫轻颤,知他并未睡着,又问一句:“你病了,拖不得,至少将今夜平安度过,可好?”

李贞听着那温软话语,心里却难过至极,倏尔睁开双眼,脱口而出的话,足以让他后悔到想咬掉舌头,“怎么,要成亲了,知道与我避嫌了?”

赦月愣住了,李贞双眸里的委屈教他一颗心疼得起皱,他喉头滚动,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轻轻唤了一声,“李贞……”

李贞暗讽自己,活像个活不起了的怨妇,心一横,挪开眼,伸手便将自己上身扒了个干净,“擦吧,劳烦你了。”

赦月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只盯着自己手里的棉布,以轻柔的动作,将李贞身上每一处都轻轻擦过,直至半盆水都变凉了,又唤阿布再烧水来。

“你先穿好衣,等会儿再擦一遍。”

李贞听话照做,刚刚穿好了衣裳,又见赦月拿起自己一只手,以手指在自己虎口处不轻不重地揉着推着,竟是推拿的手法,不禁奇道:“莫非你们漠北的牧医也会这个?”

赦月摇摇头,“我只是依稀记得,幼时我发热了,母亲便是这样为我退热的,也不知我按的地方对不对。”

他说罢,又移掌心至李贞的前臂内侧处,以同样的手法动作起来,左手按捏百次,再换右手,右手按捏够了,再换回左手,如此轮番着来。

李贞觉得很受用,中途还要了一次水喝,口不干了,舌也润了,话就多起来了。

他盯着那张因专注而略显严峻的俊脸看了许久,忍不住问道:“赦月,你做人家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呢?”

赦月手上的动作还是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看着李贞那因病着,而更加温柔的眉眼,反问道:“你想知道?”

李贞眨了几下眼,却又背过头去,“不想!”

赦月柔声道:“那等你想知道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好么?”

李贞却不知,这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那薛灵珠,可比自己聒噪多了,谁做她夫君,可有的受了。

忽而,一只大手覆上了自己的后颈,李贞身子一颤。

“别动。”赦月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轻柔。

李贞当真不动,任由那粗粝的指腹在自己后颈处自上而下摸寻着,直至摸到了第七颈椎骨下,方才停了下来,又以推拿的手法来回磋磨起来。

赦月初时确实是心无旁骛的,但李贞的脖颈牢牢锁在他掌心里,那样修长的脖颈,自己竟是一只手就能握住,好似,是曾有那样的时候来着,自己握着那样的脖颈,将那人按在巨木之上,翻来覆去地亲吻。

那样缠绵悱恻的一幕幕复现心头,不由得让人呼吸一滞。

他为自己不干净的心思羞愧,却觉李贞肩膀不知何时已轻轻耸动起来,忙俯身去看,榻上的人竟是在流泪。

赦月狠心掰过李贞的肩膀,又拿开李贞掩住自己半张脸的一只手,原来,哭泣的李贞竟是这般模样。

眉眼紧缩,薄唇微启,像个孩童般,一开口,带着哭腔的话语更像是撒娇般。

“老师和安满师傅那样恩爱的一双人,就此,天人永别了……”

赦月心里也被这话堵得难受,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生离死别是什么滋味,他也知一二,他拿过一旁的帕子,轻轻擦着那张脸上的泪痕,待一张脸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又捧住了那酡红的脸颊,与那双湿漉漉的眼眸对望了许久,才轻声问道:“我们数年前分别的那晚,你也哭成这样?”

“忘了。”

赦月便知晓答案了,不禁笑出了声,“若你能为我流泪,那是我荣幸之至。”

“这一回,我如何都不会为你流泪了便是。”李贞倔强地表达着自己的决心。

赦月倏尔俯身下去,含住了榻上之人微微努起的双唇,待回过神来自己在做些什么时,竟惊觉,身下的人并没有反抗。

四唇再次交织缠绵,贪婪而又珍惜,因吻得忘情,都没听见开门声,将他们惊醒的,是水盆掉落在地的‘咣当’声。

李贞已然翻身向内,赦月亦匆忙起身端端坐好。

阿布一双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僵硬着舌头说道:“那个…热、热水还有,我再去打一盆来。”

说罢就转身逃出屋去,逃了两步,又折身回来,捡起了地上的盆。

待阿布的身影不见了,赦月望着背对自己的人,嗫喏着说道:“怪我一时、情难自禁……”

李贞却不这么想,明明他自己,才是这世间最厚颜无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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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