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中,李治挥手斥退了殿内包括窦从恩在内的一应宫人等,颓然坐于案几之后,指尖抵着眉心,轻轻揉着。
他累了。
那张草图于早朝时被呈到他面前时,他只能表现得很震惊、很愤怒,且此事由中书令柳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奏,便是极为慎重的蓄力一击。
他能猜到,老师与那位安满师傅的事,李贞早就知晓的,他望着此时立在殿下,同样一筹莫展的人,喟叹道:“李贞,你教教朕,朕如今该怎样做呢?”
长安城中,刚刚经历了一场,由君王亲手主导的‘禁男风’事件,那贴在城中各处的‘禁男淫文’还没被撕下来呢,而今,帝师被同僚奏本,这打脸来得不可谓不快。
李贞沉默半响,喃喃道:“此事,皆是因我而起……”
“你给朕闭嘴!”李治伸直了脊背喊道,喊完还重重拍了拍面前的案几,方才觉得解了心中的气。
一个李贞已然让他头疼了整整一年了,而今,这长安城中稍稍安定了些,又遇这等事,且若说之前的事,他多少有些准备,那这一次,当真是意外之外的意外。他不想听到什么‘此事皆是因我而起’,只因李贞每回这样说时,便是等同于在自我放弃,放弃自己,也放弃大唐。
李贞抬首望去,记忆中的李治,其实是甚少发怒的,但此时,是真的怒意冲天。但他也知晓,君王并不是为了老师而怒,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虽贵为九五之尊,这一回,是真的无法周全了。
他忽然有些愧疚,自己方才那句话,实在是不合时宜,“让陛下为难了……”
李治闻言,气顺了许多,继续说道:“这赵良,表面看着是良家子,实则好赌成性,早已债台高筑,且学艺不精,屡屡不得及弟,他画这画,便是为了捞一大笔银子去还赌债的,他倒是聪明,知晓老师两袖清风,便转去投了柳仕的门,既想捞一笔,还想以此为投名状,攀上柳大人的枝,他可知,能坐上高位的,有几个善茬,人此时已在刑部大牢里了,若非刑部尚书长孙祥拦下,朕早就命人将其杖杀了,可你也知,长孙祥留他性命,并非是为了嘉奖他举报有功,而只是视他为紧要人证,他们这一回,思虑周全得很呐。”
“可仅凭这一张草画,一个赌鬼的几句证词,就行了么……”李贞咬紧了牙,接下来的话,他还是咽了下去。
李治一怔,竟然笑了笑,“李贞啊,这么多年了,难得你想要朕徇私舞弊一回,朕很欣慰,一张薄纸而已,撕了烧了又有什么所谓,但你知晓,这草画也就是一个引子罢了,朕最怕的,还是老师自己,你可知,为何朕先召你入宫,而不是召老师来当面对峙?”
李贞知晓。
此时召见老师入宫,他一定什么都会认下的,更可说是,他等这一日,已等了许久了,而春闱,迫在眉睫,柳仕他们这么迫不及待地当廷弹劾?也是为此。
李治又道:“李贞,若此时有人拿了那位安满师傅,以他要挟老师,会如何?你清楚答案。”
李贞闻言,更是伤神,李治还不知,那位安满师傅已然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了。
所以,到头来,还是不能善终吗?
“此事,陛下最多压下几日?”
李治想了想,竖起了两根手指,再想了想,又弯下了其中一根,“最多一日,你方才也看见了,一众言官就跪在那太极殿的殿外呢,莫非真要他们跪死在那处。”
李贞知晓,跪是跪不死人的,但这些人的行为会将君王置于亲疏有别的流言中,他猜测,君王心中已有论断了。
果然,便听见了李治无可奈何的话语,“他们二人,若只能保全一个呢?”
李贞一怔,随即苦笑出声,只能保下一人,那被牺牲掉的那人是谁,还用说吗?
只是,李治怕是不知,老师与安满师傅二人间,任谁留下,都是虚度余生罢了。
“李贞,老师那边,你且去好生劝慰……”
李贞见君王迟疑,不禁问道:“安满师傅……陛下待如何?”
李治接着说:“朕总不会要了他的命就是了。”
此时,一直侯在殿外的窦从恩进来了,行到君王身边,轻声通禀,人到了。
李贞知晓到了的是何人,三日前,赦月分别时说过的,今日要进宫来,与那名和亲的女子会面的。
他瞧着李治轻轻颔首,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分明有几分不忍。
“李贞,安满师傅那边,便教窦从恩跑一趟。”
侍奉一旁的窦从恩恭敬领命。
李贞知晓,此事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只得讷讷行完拜礼,退出了殿外。
他出了殿,便看见了一道女子身影随着两名内侍往这边款款走来,他慌忙错开眼,低下首,尽量装作气定神闲的模样走着。
及至终要与那女子错身时,李贞更是很刻意的偏过了头去。若这便是注定要和赦月共度一生的女子,他宁愿自己,从不知晓她的模样。
“小郡王。”
熟悉的声音响起,李贞竟‘啊’出了声。
他挽紧了一双眉,鼓足勇气侧首回来,眼前女子的样貌身形,不是薛灵珠,又是何人。
-
午后,天就染上了青色。
长安城里,二月飘雪并不是什么奇事。
只是,因着昨日本要搬新宅的,薛府小院中的地炉已被熄灭,因变故,搬新宅的事自然搁下来了,今日一落雪,屋中怕是又要冷起来,阿布为此担心着。
他知晓,昨夜公子屋中的灯火通夜未熄,今晨便有些着凉了,他虽熬了姜汤,也劝着人喝下了,但只怕没那么轻易就能好起来。
谁能料到呢?与漠北狼王和亲的女子,便是昔日与江夏王府有婚约的薛家女儿,薛灵珠。
这究竟是圣上有意为之,还是如今宗室里当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谁也不敢妄议。
阿布想起出门前的自家公子,眉眼乌青,面容憔悴,本是该卧床好生休养的,但今日又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他劝阻不得,此时,趁着天色还早,出门去买些炭火,晚上好用。
骤然变冷,好些店里的炭火都已卖空,他跑了好远,才买到了些,待回来时,雪已然落起来了。
天色将暗,阿布却还是一眼瞧见,小院前静静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还立着一人,忙小跑上去。
“薛公子。”
赦月听见声音,转身过来,瞧见了抱着炭火的小仆从。
阿布都不用问,便知这位是来做什么的,忙道:“我家公子不在,我将才出门去买今晚要用的炭火,这小院中没人。”
他这般解释着,却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
即便自家公子和眼前这位之间,有些什么,而今都是分别在即的人了。
赦月当真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李贞是听到敲门声,猜到是自己,故意不开门的呢。
“他去了何处?”
阿布望着眼前人眉目间的担忧,犹豫起来,公子出门去做的事,是不能对任何人提及的,那是圣上私下默许的事,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他道:“薛公子还是别问了,总之,是于公子而言,极其紧要的事。”
赦月当真不问了,他大致已猜到。
昨日,李贞有进宫去面见唐皇,料想这两日,长安城中有什么大事会让他进宫走一趟的,便是他的恩师与那位匠人师傅的流言了。
想到这里,赦月亦心痛不已,他尚且不知,唐皇会如何处置此事,这是大唐内政,他开不了口,他今日来寻李贞,也不过是想来见一见李贞,虽安慰不了人什么,但不见一面,总不能心安。
他转身便要上马车,却听阿布开了口。
“薛公子,半月之后,你便要离开长安了,对吗?”
赦月一顿,不明所以,昨日,大唐的礼官是依着和亲女子的生辰八字,合出了送嫁的时辰,三月初二,半月之后。
“薛公子,我、我是想说,哪怕你每日都要来这处见公子的面,也只能见半月了……”
马车都驶出很远了,赦月还在想着这句话。
这些年,他驰骋在漠北的疆域上,也不是没有性命攸关的时候,便是一次次知晓了死为何物,才更觉得,若再也等不到和李贞重逢的时候,不如趁着人还在眼前时,多看几眼。
此时,外间有话传进来,“主上,那小院门口停着辆马车,看着像商行的。”
赦月想了想,道:“不必上前,就在这处等着。”
“是。”
李贞守在恩师的房中,耳听着外间商行的人进进出出,搬进来的是一些七七八八的杂物,搬出去的,却是安满师傅定然要随身带走的珍贵之物。
窦从恩是昨日夜里踏进这小院的,至于对着安满师傅说了些什么,无人可知,但李贞能猜到,李治虽有意放行,却不会就这么教人干干净净地走出长安城的,否则,那些以柳仕为首的一众官员才不会善罢甘休。
此时,他看着一言不发,枯坐在阴暗中的人影,心痛难当。
李贞本以为,他是如何都说服不了老师,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在这生死关头的离开,但无须他开口,已是定局。
他深知,能让老师最终妥协的,还是爱意。因为深爱,所以愿意,去成全所爱之人,对自己的成全。
“老师,时辰快到了,您当真…不去见安满师傅最后一面了吗?”
良久,嘶哑的声音方才开口:“长盈说,若我不必眼见他的死,便可当作,他还在,我想……若我不去见他这最后一面,便可当作,他从未离开。”
李贞闻言,几欲落泪。
这份不舍,他同样懂得,所以,更知只言片语的安慰,根本无足轻重。
“这数十年如白驹过隙,可我不知,这半生若无长盈相伴,又该是何等的冗长无趣,我已拥有这世间,一等一的好运了。”
李贞喉头滚动,咽下泪水。实则,这世间,又有几人,能遇到那个互托真心的人呢?便如十九岁之前的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一段门当户对的婚事,一个相敬如宾的妻子,就是这一世的情/爱之事了。
那梦呓般暗哑的声音又娓娓道来,“长盈并非长安人士,他出身商地的芒砀山,家中世代以为人刻墓碑为生,武德九年,也就是高祖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商地大旱,饥殍遍地,长盈带着时年两岁的竹落来长安谋生,因缘际会与我结识,自此便再未踏出过这长安城半步了……他说,他想魂归故土,我信……即便,我们早已约好,百年后,要合于一坟,那坟前所立的石碑上,是我的字,由他亲手刻下,而严氏祖坟里,只会有我的衣冠……可那芒砀山本就是座坟场,也不晓得,他日,长盈的长眠之处,可还好找……”
李贞边听着,眼前便浮现出,不知名的哪处荒丘,其上一座孤坟,虽无人祭拜,但却乐得其所,任光阴辗转,遗世于天地间。
他竟是痴了般,眼里蕴着泪,唇角却扬起了笑,“安满师傅,怎会忍心,让老师寻不到他……”
苦涩的笑声自暗处传来。
“外人面前,我是主官,他是下属,他对我毕恭毕敬,可私底下,这小院里,都是我哄着他,出身贫寒的长盈,要吃多少苦,才能长大成人,才能来到长安,被我遇见呢,我哄哄他又如何呢?我意气风发之时,曾多少次,起了与他一起离开的念头,每每都被他劝下,他总是说,太贪心的人,早晚会被上天收回一切,他这一生的谨小慎微,皆是为了我啊……”
李贞含笑倾听,却实在想象不来,哄着安满师傅的恩师,会是什么样子的,越不可想象之事,却又有越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
有的秘密,只是轻轻想起,都是巨大的欢喜啊!
此时,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在靠近,他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安竹落静静站着,望向角落里的人影,郑重拜道:“先生,我们走了,这些年,承蒙先生教诲,却再无报答之日了,唯望先生康健如昔,事事顺遂,我会守着舅舅,先生、勿念……”
严慎已然泣如雨下,口不能言,良久,才道一句:“砚之,你且去吧。”
李贞拜别恩师,便与安竹落一道离去了。
小院外一共有两辆马车,是商行这边,由防风亲自安排的。
前一辆车上放着舅侄两人的随身之物,已然驶出了原地。
后一辆马车甚是宽敞,里面卧着刚喝了药,已在小憩的安满。这一路有八百里,而他已无法久坐,这马车宽大,正可供他躺卧。
李贞望着那车厢,却不敢想,安满师傅能否撑得下来这八百里。
时候不早了,又落着雪,他朝着一旁的防风扬了扬下巴,“走吧。”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延平门,李贞自前一辆马车上跳下,来到了后车旁。
“姐姐,我出不得城去,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我已书信于汴州判佐,名唤狄仁杰的,此人会在汴州接应你们,之后的路,或许能由他行些方便。”
安竹落笑道:“砚之,能交你为友,实在是人生幸事,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姐姐相信,我们一定还能再见的,对吗?”
李贞强忍着悲痛,道:“山高水长,相逢有期。”
此时,车厢内传出了压抑着的轻咳声,接着,虚弱的声音传了出来。
“砚之,你进来,我有话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