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自诩聪明谨慎一世,没想到还是未能善终,他非但是李唐宗室之首,更有马背上打下的赫赫战功,可这不正是长孙无忌盯上他的缘由吗?
他知晓自己是到不了象州了,在这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他最想见的,还是李贞。
他在睡梦中,听见了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柔声呼唤着他,那一声饱含着温情的‘父亲’,他已经七年没有听过了。
李道宗缓缓睁开了眼,那双已然失神的浊眼在看到李贞的一刹那,陡然一亮,迸发出了巨大的欢喜,他喜极而泣,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他不知李贞如何出得长安城,但只要人还活着,那就好。
“父亲…”,李贞擦着眼角,千言万语,却不知先说什么。
李道宗见李贞衣着褴褛,面色憔悴,显然是受了一路的苦,“贞儿,你怎么…来得此处?”
“父亲,是肆叶护…赦月,他带我出了长安城。”李贞尽量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得微不足道。
李道宗笑了笑,似是短暂地回忆了一下,叹道:“是那个狼崽子啊…”
那个狼崽子和他之间的仇怨,不可谓不深,他恨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恨他,他是他们父子结怨的缘由啊,他问道:“他怎么会突然去了长安?”
“是拖长孙太尉的福。”
李贞想了想,还是没说他们在长安城外遭劫杀一事。
李道宗听得长孙太尉四个字,心中却无限悲凉,高祖和太宗两位先皇打下的李唐江山,莫要真被此人葬送。
圣上顾念同宗之情,未对江夏王府下死手,可有些人却想趁机斩草除根,教李贞落入狼族人手里,借刀杀人用的好。
“狼族人…来这里做什么?”李道宗问了一句。
“他来杀您。”李贞克制着眼泪,颤声说着。
“好,什么时候动手?”
“天亮之前。”
“贞儿,你觉得他做的对,是吗?”李道宗笑着问道,竟是丝毫不在意自己命不久矣。
李贞摇了摇头,“可是您也没做错,是我明白的太晚。”
李道宗闻言,用力梗着的脖颈终究瘫软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竟是欣慰至极。
他等这句话太久了,被自己的儿子误解蔑视,这是一个父亲最大的失败和痛苦,他们父子二人也曾亲密无间,却在互相淡漠里蹉跎了七年,以至于李贞的终生大事也耽误了。
长安城里的世家公子,哪一个不是刚加了冠便要成家的,李贞作为江夏王府的嫡长子,如今已二十有六,还是孤身一人,想到此,李道宗心绪难平,“贞儿,你得想办法逃走。”
李贞不是没有谋划过逃走,可是此时逃走了,他又能去哪儿,回长安去继续磨石头吗,更何况,如今的他也根本没机会逃走。
可他又真的要跟着自己的杀父仇人去漠北吗,去仰人鼻息,去生不如死。
“父亲,我该怎么办?”李贞痛苦且绝望,他一想到天亮前要发生的事,他无能为力。
李道宗艰难地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李贞的手腕,“贞儿,别怕,还未到绝路,这武侯驿的驿长,名叫王序,昔日曾在我麾下效力,你去与他商议,他定会助你摆脱狼族人,你只管去,什么都别想。”
李贞闻言,这才发觉了一些异样,父亲房里的物品都很齐全,茶壶也是温的,床前的矮几上甚至还有熏香,哪个遭流放的罪徒能有这等待遇,可这武侯驿的驿长这般在意他的父亲,作为一个陌生人的他,又怎么仅仅靠贿赂两个看门的驿卒就轻易进来了。
李贞顿时心生疑窦,他向来心思不浅,不然老谋深算的长孙无忌怎会逮住机会就想除掉他呢,王序此人他没见过,应当也不会认识他,可他还是觉得此中有蹊跷。
“父亲,王序此人可靠么?”
李道宗觉察到了李贞面上的异样,“可有不对的地方?”
“我出了长安这事,这几日也该传到蜀中来了,武侯驿正位于入蜀的要道上,他身为一驿之长,却没跟您提起过此事,要么是真的未曾听闻,要么就是有意隐瞒,父亲,这两日可有除过他以外的任何人来瞧过您?”
李道宗摇摇头。
李贞心道不妙,他这驿长亦是朝廷命官,莫非是要捉拿自己去请赏的。
说话间,外间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父子二人对望一眼,李道宗一把推开李贞,示意他躲起来。
李贞却索性去打开了房门,此时再躲,已然晚了。
院子里站着几个驿卒,均带着兵刃,只是没亮出来,为首的汉子拖着跛脚跨至门口,走到他面前躬身一拜,道:“小郡王,还请悬崖勒马,休要累了郡王一世英名。”
李贞不明所以,他听闻这人称呼父亲为郡王,想必就是昔日里在父亲麾下效力的王序,可这人怎会如此笃定他就是李贞,他如今的样子,哪里像个小郡王了。
房里传出了猛烈的咳嗽声,李贞和王序争相跑去床边扶起了李道宗。
“王序,咳咳,你…这是何意?”李道宗靠在李贞肩上,气喘不定,艰难开口问道。
王序单膝跪下,回道:“郡王,有一事您还不知,小郡王日前已得漠北狼族搭救,叛逃出长安了,此时再不回头,就晚了啊。”
李贞恍然大悟,敢情长孙无忌是这么编排自己的,他还真是低估了这位老太尉的厚脸皮,他冷声讥笑道:“漠北狼族和我江夏王府仇深似海,这话,陛下也信,朝堂上下也信?你也信吗?”
王序心道,自己本是不信的,可眼见为实,他先前亲眼看见,那个狼族的人摘下了腰间的钱袋递给了李贞,这总不是假的吧。
“小郡王,我已快马去县令那处领兵,狼族人今夜一个都别想跑掉,届时,我会亲自去长安为你做证,是狼族胁迫你的,并非你与他们勾结。”
李贞心道,那我还得谢谢你?可是我本来就没和他们勾结,需要你做什么证,回长安,就只有死路一条。
“父亲,我没有勾结漠北狼族,我也不能回长安去。”
李道宗抬手扶起了半跪着的王序,道:“教他走吧。”
王序望着昔日恩人殷切的眼神,左右为难,“可是,郡王,小郡王这一走,可真就坐实了勾结之罪,通敌叛国,这可是…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李道宗何尝不知,他是在拿整个江夏王府换李贞一条命,包括他自己,可是…只要他是死于狼族人的手里,谁还敢说李贞会和狼族勾结,试问有哪个做儿子的会跟自己的杀父仇人勾结。
“你教他走,设法拖住狼族那些人,别教他们再抓住贞儿。”李道宗几乎是在央求着。
王序悲叹几声,也只得默认了。
“贞儿,你我父子心结已解,为父很是开心,快走吧,能最后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李道宗推着李贞的手,催促着他离开。
任谁人到了这等生离死别的关头,都会踌躇伤怀,李贞也没例外,眼下确实是个脱身的好时机,非他贪生怕死,是他还不能死,只要他还活着,江夏王府的命运就还会有变数,他双膝着地,重重磕下了三个头,抬首含泪笑道:“父亲,恕儿子不肖。”
李道宗拍了拍李贞的脸颊,就像儿时那样,慈爱地点点头,“走吧。”
李贞转身出门,利落决然。
王序紧跟李贞身后,既受人之托,便终人之事,他已在心中盘算,如何将李贞在狼族人的眼皮子底下带出这驿站去,要是等县令的兵来了,就不好办了,驿站离着武侯县县衙有三十里,县令的三百步兵还得再走两刻钟才能到达。
“小郡王,时候不多了,你快换上驿卒的衣衫,我亲自带你出去,出了驿站,你骑上快马,直奔西而去,那处是羌族人世居的地方,地广人稀,你且去躲过这几日的风头。”
李贞心道,此人不愧是沙场上退下来的,行事有度,不禁好奇问道:“驿长大人,你是怎么笃定,今夜来驿站的漠北客商,就是我们一行,单凭长安城里的传闻吗?”
王序边走边说道:“那倒不是,我先前在门口撞见了你与那个狼族人,便生疑心,顺道去看了看他们的马,那些马都被剪去了鬃毛,钉着黑铁马掌,我去过漠北,那正是狼族的战马,不是寻常商马,更何况,你一来,就迫不及待要去见郡王,我这才更加笃定。”
李贞不禁点点头,“是我大意了,若不是你故意放行,我一定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
王序谦虚道:“小郡王见笑了,只是在军中待得久了,行事谨慎一些罢了。”
李贞接过了驿卒拿来的衣物,胡乱穿上了,又问道:“武侯县的府兵有多少?”
王序道:“武侯县不是大县,只蓄养兵卒三百人,再加上我这处的驿卒五十人,拿下狼族人当不在话下。”
“狼族人凶残。”李贞善意提醒道,却又不好出言劝阻,他并不担心即将到来的县令府兵真的能将赦月抓住,那人又不是傻子,见对方人多,也不会拼命,这样他就顾及不到自己了,甚至,他可能也杀不成父亲了,自己也就不必恨他了。
王序为李贞备下了最快的两匹马,亲自为他打开了驿站的大门。
李贞道了谢,牵着缰绳刚走出门外,便看见不远处的空地上躺着个什么,走近一看,却是一个驿卒被绑了扔在地上,被绑的方式,和自己先前的遭遇并无不同。
他早该想到的,狼族人不会没有任何戒备,就进了这驿站里,看来县衙的援兵是来不了。
李贞翻身上马,打算奋力一搏,他又不是个束手就擒的人。他扬鞭疾驰,还未奔至十丈远,便见斜前方的黑暗中冲出了一骑,马背上的正是赦月。
隔着老远都能看到那人的面色难看至极,他当即掉转马头,往东而去,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疾。
李贞还不肯认输,他和赦月赛马多回,不是没赢过,可他的马终究没有漠北的马快,眼看就要追上了,他听到那人挥鞭,后背上便挨了一记,又是狠狠几鞭,鞭鞭皆抽在了他肩臂手背上,他虚弱的身体终究吃痛不住,撒手从马背上跌落在地了。
赦月翻身下马,狠狠捏着李贞的脖颈,将他拎了起来,他双眼泛着凶悍的光,咬紧牙关逼问道:“我要的答案,你该给我了,那一夜,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李贞一张脸憋的通红,绝望地阖上了双眼,“或许,那夜,你…只是将我当成了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