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吉末还是抱着几分好奇,将李贞的话带到了年轻的狼主面前,那到底是个什么问题,教这个长安城的小子这般有把握。
果然,赦月闻言,一路上的笃定决绝在那一刹那有所动摇。
他没想过在杀李道宗之前见李贞的面,他怕自己多看一眼,便下不去手,他怕李贞像自己恨着他一样,恨着自己。
“狼主,见…还是不见?”
忽吉末看着赦月,威严强悍的狼主此时竟然不敢抬头。
赦月知晓,这是李贞的孤注一掷,那样骄傲矜贵的人,恨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永远都不会原谅吧,可是他真的想知道那个埋藏了七年的答案,哪怕再过很多个七年,他依然想知道。
“忽吉末,我在那处等他,你们先去驿站安顿。”赦月抬手指了指右前方的河滩,说罢便喝马去了。
李贞提着一颗心在马车上等待,他在赌,赌赦月还在乎,至于在乎什么,他说不清。直到忽吉末气鼓鼓地来给他松了绑,又给他指了个方向,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李贞是小跑着去的,可是到了河滩边上,却未见人影,他就站在原地等着,兴许是自己太着急,来的早了。
约莫有一炷香的工夫了,还是未见人来,或许是赦月临时有事抽不开身,就这么再等了半炷香,依然如此。
难道忽吉末指错了方向,他四下张望,哪里有人影,兴许赦月还是不想见他,是他太过一厢情愿。
说不失落,是假的,李贞苦笑一声,抬脚转身往回走去。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树后缓缓走了出来。
即便看不清那张脸,李贞也确认无疑,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有点怕了,他是在为难赦月,他竟然成了这样的人。
李贞看着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能将那张脸看得清楚分明,和记忆里一样鲜活的面孔,野草的清香,星河的辽远,携带着千里跋涉的风尘仆仆,还有,涌动着的,难凉的热血。
“你在这里站了快两炷香的工夫了,没想过逃跑吗?”
这是他们再次相逢,李贞从赦月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他回过神来,对哦,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想过逃走呢,竟然还满心在等着人来。
“我不逃,我想见见你,跟你说几句话。”李贞如实说着,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不真实,他们二人竟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说着话。
李贞望着面前的人,却不敢去回忆。
赦月有着漠北狼族的典型体貌特征,高大健硕的身躯,倾长有力的四肢,深眼高鼻,面上是棱角分明的硬朗坚毅,更兼具三分中原人的白皙俊美,他母族有着中原人的血脉。
最教李贞怀念的还是记忆里那头披散着的长发,微微卷着,洒着落日般的色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教人望而生羡,可那属于那个无忧无虑、无仇无怨的肆叶护.赦月,而今的狼族首领,只会将头发绑得干净利落,或许就像那颗心一样,没有一丝一缕的拖泥带水。
“我想谢谢你,能带着我来这里。”李贞壮起胆子往前走了几步,籍着河滩上的月光,他们能将彼此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赦月明白李贞话中的意思,若是李贞就此央求,他反而好受点,可是他认识的李贞不是那样的人。
那个长安城里来的小子,还不及二十岁,刚刚褪去了少年的稚气,读书人的隽永风流,马背上的意气风发,那双圆润明亮的杏眼,是矜傲的山,也是温柔的泉。
“赦月…”李贞艰难地再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道:“让我去见见父亲吧,最后一面了。”
赦月按耐着心头的激荡,原来,他还是做不到无视李贞的哀伤,尤其是在李贞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
他挪开目光,不再去看面前那双满含悲戚的眼眸,决绝地,像是赌气般地说着:“杀亲之仇,不共戴天,这也是你们中原人的规矩。”
“我知道,我不怪你,你应该恨我们…”李贞笑得很惨白,“能在异乡为父亲收尸,也不枉我身为人子。”
赦月相信,这是李贞的真心话,若没有这样的胸襟,怎配他惺惺相惜那么早,念念不忘这些年。
“今夜在武侯驿歇一晚,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你和你父亲还有一夜去话别。”
*
入蜀后,押解李道宗的官差眼见这人不行了,便就顺势来了武侯驿停留。
流放的罪徒意外死在了半路上,当差的就能提前回家了,活干的少,钱却没少,按理说这是件好事,可这被流放的人毕竟是江夏王,宗室皇亲,真要死在了他们手里,可怎生是好。
一般的驿站是不愿意接待像他们这样的,但这武侯驿的驿长非但好吃好喝地招待,碎银子还塞了不少,天高皇帝远,当差的拿了油水,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甚至这两日里,都是驿长的人在看管病重的罪徒,他们只顾着吃酒耍小钱了。
实则,这武侯驿的驿长王序是昔年江夏王麾下的一个小参军,在前线受了箭伤落下了腿疾,李道宗念他勇武,又得知他是益州人士,便亲自为他请封了这武侯驿驿长一职,也算是教他提前卸甲归田了,王序对此感激涕零,时常与周围人说起江夏王的恩德。
此次恩人蒙难,王序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吃的用的不必多说,还陆续请了好几个当地的郎中来给瞧病,可哪个都是摇首而去,连银钱都不肯收,医不好的病人,郎中都不收钱,这是规矩。
驿长管着整个驿站的运作,不是什么轻松的活,王序虽跛了脚,可这武侯驿上下都知道他是正经拿过刀杀过人的,他管这驿站也拿军中那一套,竟无一人敢不服他。
白日里,他忙于公务,入了夜便会亲自来李道宗身旁侍奉左右,权当尽犬马之劳,以报一二。
可今日里,王序得知了一件事,教他大为震动。
江夏王府罪徒李贞,勾结漠北狼族,已叛逃出长安,这是十日前的事了,今日才传到了这武侯驿来。
听闻长孙太尉在朝堂上公然抨击此事,言之凿凿,更有人证若干,均说是漠北狼族救走了李贞。
王序感叹江夏王一生戎马,为大唐出生入死,如今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和他平生宿敌漠北狼族被扯到了一起,这是杀人诛心啊。他严令禁止驿站里的人传扬此事,却在心里嘀咕,要不要教李道宗知情。
戌时过半的更声响过了,王序拖着跛脚从李道宗卧病的客房里出来了,他轻轻掩上门,却重重地叹了一声气,又交代左右,看好房门,不许人来打搅。
方才话已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眼见做父亲的已时日无多了,就别在人面前说起儿子的糟心事了罢。
王序顺道又将驿站东北角的客卧区,西北角的货物区都查看了一遍,正要踏进换马区的门槛,却瞧见两男子正一前一后走进了驿站的大门。
走在前端的男子是漠北商贩的装束,高大不凡,看着很扎眼,身后之人穿一身粗布灰衫,低首垂眉,看不清长相,当是同行的随从,本该是见多不怪的事,他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李贞与赦月一道走进驿站时,忽吉末正在门口候着,他已将一行人马和货物都安排妥当了,马匹车辆停在了换马区,货物卸在了指定的后仓里,数十个随从均已在客房里安置了,这每一个区域都会有驿卒统筹清点,虽来往众多,从不会出错,这倒叫狼族人暗自称奇,大唐能强盛不衰,不无道理。
忽吉末已将李道宗养病的地方打探清楚了,在这样的地方,只需花点碎银子,什么都能问得出来。
李贞想想穷困潦倒的自己,等会儿该怎么买通看押父亲的官差,好让自己进去呢,他江夏王府是被抄家的,他如今身上连半文钱都拿不出来。
李贞扯了扯走在前方的人的衣角,低声问道:“你有银子吗,借我点。”
“……”
“没钱通融看门的官差,我怎么进去看我爹。”
赦月只得摘下了腰间的钱袋,递给了李贞,他从来不用这玩意,只当是身上的装饰。
李贞接过来掂了掂,他也是生平第一次,爱惨了这玩意。
子时的更声刚过,李贞便摸出了房门,他是在忽吉末的监视下生生捱到这个时辰的,他知道赦月就在隔壁,他们之间还是很客套,他也很感激赦月没有再次逼问他,这大致就是他们的默契吧,那样的往事并不适合在这样的时候忆起。
李道宗并未住在寻常客房区,而是单独住在驿站内院的后院里,李贞心道,父亲是罪徒,单独关押也无可厚非。
可他见守在父亲房门外的并不是朝廷的官差,而是这驿站里的两个驿卒,却暗暗生奇,按理说,这武侯驿的人是不愿意沾染上像他父亲这样身份特殊的朝廷重犯的。
他走上前去,什么话也没说,只从怀中掏出钱袋,递给了两人,两名驿卒交换了个眼色,收下了钱袋,竟就默许了。
‘吱呀’一声,李贞轻轻推开了房门,却迟迟未抬脚,比起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更教他绝望的,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堂之争,弄权夺位。
江夏王李道宗并非完人,可他一生皆是为了李唐江山鞍前马后,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烛火熹微,李贞缓缓走向靠墙的床边,只看一眼,饱含悔恨的男儿泪已夺眶而出。
在李贞的心目中,父亲一直都是那样的精明威严,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面前这个形销骨立,面色枯槁的老人也会是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