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实说,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其实很少想起关于周棠的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诸如“周棠”、“P大”之类的字眼,就像是橱窗里陈列的精致礼盒,等你好不容易攒够零花钱,鼓起勇气走进商店,才发现早已被被别人抢先一步买走了。又或是像是身上某处久久无法愈合的伤口,最后终于溃烂,连同帛央湖一起,被埋葬在六年前那个仿佛没有尽头的夏天。

更小一点儿的时候,杨慧芳和唐文成会像国内的每一对父母那样,半开玩笑地问我和唐小宝:

“你们长大以后,想考P大还是Q大?”

全国最首屈一指的两所学府,因为声名太过,比起真真切切供人读书生活的校园,似乎象征的意味反而更浓些:好像只要拥有了一封来自那里的录取通知书,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轻轻松松就能拥有无数人难以企及的光明未来……至于进去之后要做什么?没人教过。

所以在上高三之前,我也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考取这样的学校对我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班主任兴致勃勃地描绘考入重点高校的宏伟蓝图时,有一半的我趴在桌子上麻木地奋笔疾书,而另外一半却在迟钝地想:考上之后的生活就一定会比现在更好吗?

于是我去问唐小宝。他那时候还在上初中,青春期发作吵着要减肥,又总因为绝食心情躁郁,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正经和我说话了。可是那次,他居然没像平时一样忽视我的问题——

他说哥,你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哪怕你真的没考上好的学校,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咱们一家人还像现在这样、一直生活在一起,那就比什么都强。

我读高三那年,P大夏令营的选拔工作正式开始。七中没有能保研进P大的名额,所以报名表提交也都显得像是走个过场。按照年级同类学生选派前3%的要求,今年大概有将近十五个人提交申报;可是真正能通过选拔的,乐观估计不会超过五分之一。

我交过表格不久就完全忘了这件事。是直到后来通过选拔,班主任把我和其他几人叫到办公室,才又重新想起来。

“咱们七中近几年来,还没有能拿到优营资格的;所以你们几个也不用有太大压力,别老想着得不得奖的;放轻松,就当是出去旅游一圈,散散心……机会难得,好歹也算体验了一把P大的学习氛围嘛。”

机会难得——班主任是这样说的。可是当我告诉杨慧芳这个消息时,她却不像我预想的那么高兴:

“你去参加比赛是给学校争光,他们连食宿和路费都不打算帮你出?”

“不是比赛,是夏令营。”我犹豫片刻,还是私心占了上风,忍不住画了张大饼:

“……老师说如果能拿到优营资格,高考可以加分。”

“加分?加多少?”

“十分左右吧。”

“十分……那你考四科,平均每门也就两分左右。你有出去这几天的功夫,在家多看看书,还不是一样能把成绩提上来?”杨慧芳边说边把被子麻利地抱到阳台铺好。先是唐小宝的,然后是我的。她是那种相当传统的女人,所有家务几乎全都一力包办,从来不让其他人掺手。

“小允,爸爸妈妈不是说多心疼钱,舍不得给你出,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你要是自己争气,平时多努力,不用他这个加分照样能考上。到时候,有的是时间给你看P大的校园;可你要是整天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心思乱了,哪怕再多给十分也还是一样考不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再说这个什么优秀资格,交了钱居然还不保证一定能上,摆明了就是你们老师联合人家要坑家长的钱嘛!那卷子是他们自己出的,考多少分还不都是他们说了算?说不定人家背后早就打通了关系,标准答案都有了,只有你们这群学生傻乎乎的,给人家上赶着送钱,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呢……”

“知道了,妈。”我打断她:“我明天就去跟老师说,我不去了。”

说来也怪。原本是班主任不提就被我抛之脑后的申请,一旦真正得到了资格,却总是念念不忘,跟老师提出资格放弃的事也被我下意识地一拖再拖。直到两天之后班主任再次找我确认,我才厚着脸皮去找唐小宝。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在这个家里,真正能做主的不是杨慧芳或者唐文成,而是唐小宝:唐文成夫妇老来得子,对唐小宝的宠爱简直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无论什么事,只要唐小宝开口,最多不过撒娇耍赖一阵,就一定能成。

出乎意料的是,唐小宝没去找自己的父母,而是直接掏出几千块钱给我。

“哥,你去吧。这是我去年攒下来的压岁钱,本来就是准备要给你买两件新衣服的——你看你整天穿着校服,灰头土脸的,都多久没换新的了……不过你既然更想去P大看看,那就去,但是千万别跟爸妈说是我给的钱——就说是学校那边同意报销了,他们肯定答应。”

就这样,我带着唐小宝的压岁钱,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绿皮火车,才终于来到P大所在的城市。

过了中转地,需要再换上一个小时的大巴。巴士是P大事先准备好的,装得全是这次入营的学生。衣服也是提前统一了的:所有入围学校按照地理位置总共分了四类,代表色分别是水萝卜粉、土鸡蛋黄、馊茄子紫和腌黄瓜绿,每种都洋溢着不同风格的傻气,看得人叹为观止。我换上那件艳粉色polo衫之后都没敢多看镜子,草草跟着蔬果大军上了车。

车里空气不太好。也不知道是空调老旧还是司机不怎么舍得用的缘故,总感觉到处弥漫着一股皮质座椅融合了油脂的怪味。我从包里翻出瓶清凉油,草草在前额抹了两下,勉强压下脑袋里的困意。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手里攥着一沓厚厚的资料,正在紧张地小声背诵公式。我余光瞥见上面居然是密密麻麻的手写批注,想着得花了多大功夫才能做出这么一本的时候,免不了多往那边瞧了两眼,就听见对方小心翼翼地开口:

“对不起……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睡不着。”

我摇摇头。车里众人虽然衣服丑得千奇百怪,却全和她一样手里捧着书本,眼观鼻鼻观心,临阵磨枪得津津有味,就好像真能趁着那几分钟猜到考题似的……我不紧张也要被他们弄得神经兮兮。

眼见身边人脸色越来越白,我把清凉油往她的方向递了递:“要吗?能清醒一点儿。”

“啊……嗯,谢谢。”她轻轻点了点头,用食指轻轻剜了一点儿在手背上,又贴近鼻尖慢慢地嗅。

“我还备了些常用药,预防中暑什么的,需要的话可以找我。”可能因为当惯了唐小宝的老妈子,对于生活用品一类的东西,只要外出,我向来都是随身准备周全。即使后来高中独自住校也没能改掉这个习惯。

“不愧是年级第一,还没开营就先惦记着怎么跟妹子搭话了。”身后的男生突然不甘寂寞地呛起声来:“可惜人家跟你不是一个地方的,加不了你的团体分。”

我扭头看了看他——是跟我一样的水萝卜色。P大夏令营确实有团队赛的环节,分数占比不高,但也聊胜于无;因为每个学校获得选拔资格的人数不同,学生对其他地区学校的了解也很有限,所以即使规则没有写明,最后也大多是同地区实力相近的学校结成一组。

注意到车里其他人开始看过来,我索性重新闭上眼假寐。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从小就是容易惹人议论的体质,也很少能融入什么团体性质的活动;甚至春游秋游之类,只要不是被委任为队长,我就一定会是最后落单的那个。可偏偏同样一个家庭养出来的唐小宝就能呼朋引伴,总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巴士终于停下来。我看见一个穿着同款酒红色polo衫的男生正站在车外远远向我们挥手,笑得牙不见眼。他介绍说自己是P大学生处的干事,这次是自告奋勇来充当本次夏令营工作人员的替补——据说是因为原定的工作人员事情太多抽不开身,就把大部分工作内容都外包给了他。

“不过你们也不用太遗憾,反正待会儿就能看见他了。”

明明是被拉了壮丁,男生脸上倒是没半分不快的神色,倒是兴致勃勃谈起这位神秘的“原定工作人员”,像是很高兴能被对方委派这种任务似的。

“他叫周棠。待会儿十点大礼堂的座谈会,他会作为我们P大的学生代表,第一个上台致辞。”男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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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成虎
连载中一品鹌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