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镜中映出那个男人的容貌。
眉间一道天痕,唇不染尘,无笑无怒,又仿佛从刺眼白光中缓步走来,难辨眉眼。
一身玄衣,行走时周身无风,却有无形道韵流转。若低阶修士只是靠近,便能神魂不稳。
玄冥左右打量半响,看见悬棺洲中央躺着的尸首,轻斥:“这桃溪山,被你糟蹋的不成样子。”
鬼章闻声冷笑,回怼:“糟蹋便糟蹋了。”
玄冥不怒:“可若是净世睁眼,看到这般情景,定是心痛至极,”
听到净世二字,鬼章终于肯抬起眼。
他眼皮很薄,不带情绪看人的时候,冷如寒冰。
鬼章指了指那棺材,准确的来说,是指了指那棺材中的尸体,真心实意发问:“你瞎吗?”
谢尘缘死了,哪还能再睁眼?
鬼章觉得这世间,好像没几个头脑清醒的。
把自己一生过的终极糊涂,满眼情爱,又或权财地位的凡夫俗子,暂且不提。而那些妄图,得道升仙的废物们,忙忙碌碌,最后什么都落不到,也简直蠢货。还有那些愚昧无知的上界诸仙,一个个问鹤把酒,更是白活。
好不容易有几个超脱三界的,也是如此。
比如上曜,总为了他人事情忙碌奔波。比如谢尘缘,喊着天下苍生人间大爱,却被那些“正道”亲手捅了一刀又一刀。
还比如面前这位。鬼章本觉得,他能登上如此高位,定然不同于凡仙。
可是错了。
等到事事终了,鬼章这才看破。
玄冥也只是一只麻木森然,浮于表面,不通人情的傀儡罢了。
玄冥却不对鬼章的话感到气愤。
他道:“你当真以为,净世的死是不可违逆的因果?”
鬼章曾思索过千万遍这个问题,但是终究寻不到一个答案,但一切,仍在被天道推着往前走。
鬼章道:“天道不允许我们违逆因果。”
玄冥竟笑了起来:“那你将整座桃溪山改做阴山,难道不是为了滋养净世魂魄?你难道没有违逆因果?”
“还是说,难道你以为净世会感激你的?你用他所护苍生性命,无辜凡人性命滋养他的神魄。你猜他醒来,会如何想?”
鬼章被戳破,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一旁的乌镜想记录下这场景,又害怕被发现,于是只能在心中记着。
它嘀咕:玄冥朝棺走了一步,两步,呃呃东南方向,入洲,无伤......不对?怎么会无伤?悬棺洲只允许殿下和净世入内......七步,玄冥伸手......摸了净世的棺???不对,殿下为何还不出手制止!
鬼章自然不能出手制止。
他只是双眼盛满怒气,死死的盯着踏入他和师尊领地的玄冥。
玄冥察觉到他的视线,轻笑:“你在怨恨什么?”
他在怨恨什么?
鬼章也不知道,他好像讨厌这世间的一切。除了谢尘缘。
鬼章哑声:“我怨恨接近他的一切人。”
玄冥嗤笑:“也包括你我?你我也因为自己的私欲而接近他。”
鬼章听到你我二字,像是被人拎出来反复羞辱了一番,怒道:“不要把我和你归为一类。”
玄冥看穿他的难堪,羞愧,更是火上浇油:“可笑,你我本就是一人,又何谈是否为一类。”
他们本为一体,却因意外分生三相,一相为鬼,名为鬼章,一相为仙,仙相玄冥,一相为人,入六道轮回。
而这世间,除去那入六道轮回的人相不知所踪。
知晓此事只有他们二人。
鬼章怒极反笑,冷眼:“我和你不一样。”
玄冥点头,赞同:“我和净世感情深厚,你这一世轮回,自然比不过我们。”
若是霍纵在此处,定要拍案叫绝,喊一句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玄冥戳到对方痛处,自然被他恨上,刹那间,鬼爪横出,直抓向玄冥面部,玄冥双脚轻点,离地,身体后仰,自然躲过鬼章一击。
紧接着又是一爪,玄冥倒躲的悠闲自在。
偌大的独鬼窟,一黑一红交错,所过之处带起疾风,只剩下二人打动的动静。
玄冥还有些话没说完,继续道:“净世博爱,胸襟宽广,你却妄图占有他,打着爱他的旗号做着恨他的事。”
鬼章又是一击:“错了!我从未恨过他!是这难容明月的世道才叫人怨恨!”
玄冥似有所料,轻轻点头:“无所谓,你爱也好,恨也罢,你也得不到净世的爱。”
他这话说的,仿佛谢尘缘的爱是什么九九成稀罕物一样。
的确稀罕。
这世间觊觎谢尘缘的东西太多太多,实在是,让人眼花缭乱。
话音刚落,面前的鬼王瞬间消失,竟无形出现在玄冥身后。鬼爪直击玄冥真身。眼看玄冥就要被重击,霎那间,一道剑气凝光,起于棺木之侧划破利空,悬于二人中央。
那剑是枯荣。枯荣是谢尘缘的剑。
二人打斗的身姿顿住,看着悬在二人之间的枯荣剑身浮起的字,表情凝滞。
剑身所写:“滚出去打。”
二人仿佛能从这四个字中读出无尽的怨气。
玄冥意外的看向鬼章,却不说什么。
枯荣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谢尘缘的意志。枯荣传话,就说明谢尘缘当下的状态还算可以。
鬼章却满脸震惊。
为什么自己守在师尊身旁的时候,枯荣从来没有和自己传过话,反倒是玄冥来了,他才终于有动静。
果真像玄冥说的那样,自己创此阵法,竟让师尊讨厌自己了吗?!
不对,不对。
鬼章忽然反应过来。
所以枯荣能听见他们打斗,那就证明自己在独鬼窟说的那些话,枯荣都能听见!
他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话。
好像都不是很能入耳,枯荣听到了会不会告诉师尊,师尊会不会更讨厌他了?
可这边鬼章还没反应过来,那边玄冥便已经开始打招呼,在枯荣面前先混一个眼熟。
玄冥俯首低眉:“叨扰师兄。”
枯荣话少,基本上没理过自己。
唯二的两次谈话。
一次是玄冥误入谢尘缘的宫殿,他让自己滚。
另外一次就是现在,他让自己滚。
但玄冥接受良好,不怒不闹,只是一味的恭敬。
看见玄冥那副样子,鬼章烦的眼角嘴角一齐抽动,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装什么好狗,是你先打扰我们二人的。”
剑身又写:“都滚。”
玄冥道:“一定要赶我们走吗?”
说话时,他还刻意加重那个们。
当然可以走,带上鬼章。
既然他不能留下,鬼章也不能留下。
剑身凝滞半响,重新写道:“滚。”
这是真生气了。
玄冥了然,自然是不会想要再惹师尊的法器生气,挥一挥衣袖就要离开独鬼窟,却被鬼章拉住:“你就这么走了?难道来此处不是要从我这里抢走师尊?”
多可笑啊,小孩子才用抢这个词。
玄冥道:“那岂不是了浪费了你的阵。”
鬼章不可置信:“刚刚你还觉得,师尊会恨我用此阵。”
玄冥淡笑:“不重要。”
鬼章问:“什么不重要?”
玄冥道:“只要能让净世复活,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二人话音刚落,枯荣就再次腾空。
剑身又道:“。”
玄冥拱手作揖:“师兄好生休养,再过几日,我便再来看您。”
鬼章一步三回头,也被枯荣驱赶出了独鬼窟。
乌镜看着一神一鬼都走了,战战兢兢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在棺木之上的魂灵。
那魂灵长发披散,身形瘦削,魂魄透光,并非纯粹银白的发丝慢慢现形,极其随意的披散着。
乌镜目瞪口呆,看那魂灵慢慢凝聚成不透光的实体,
而棺中尸体,竟然在霎那化蝶影消散。
谢尘缘往那一站,连这独鬼窟中仅剩的光都自觉绕开三分。
现身那人鼻梁挺秀,唇色极淡。嘴角带着一丝向下垂的弧度,并非不悦,而是一种因面前的东西太过繁杂无法聚焦的淡。
因久不见光,肤色显出毫无血色的冷白。
而那双在乌镜记忆中常年结霜的眉眼,如今眼底却浮现粼粼波光,又或是是近乎无色的灰,又像是及其淡的琉璃金,多添几分疏离。
那人慢走两步,立与乌镜前。
那双修长葱白的指尖如玉竹般轻点乌镜,似乎是察觉到乌镜并非普通镜子。
乌镜紧张的闭上双眼,心中默默呼唤殿下。
殿下殿下你别走啊!
你的师尊......真的活了啊啊啊啊!
恍惚间,他听见净世道:“真奇怪,我刚刚明明听到有人在吵架,究竟是谁。”
乌镜:!?他他他他他,竟然连殿下和玄冥都不记得了了吗??
乌镜镜口大张,看起来格外的滑稽。
镜前站着的人见状,莞尔一笑。
乌镜被这一笑失了心魄,正晕晕乎乎的时候,又听见那他问道:“记得什么?”
乌镜:?!不不不不不不对啊!谢尘缘怎么会......听到自己心中所言?
“谢尘缘?”
那身形思虑后点了点头。
乌镜听见他说道:“原来我叫谢尘缘啊。”